2 初雪

崇慶三年冬月十九,暮色沉沉,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悠悠落入臨州城內。

東西南北,坊市街巷均被一層薄薄的雪覆蓋。

這場雪起先落得極為緩慢,仿若柳絮紛飛,落地悄無聲息。但有經驗的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大雪的前兆,不過一刻雪果真變為鵝毛狀,在濃重的天色裏一片片亮起。

南街坊內的一座四方小宅院裏,寂靜無聲。

坐北朝南的主屋裏火光閃動,幾塊磚頭支起一口黝黑的鐵鍋,鍋底的木柴燒得通紅,沸水翻滾,簡陋的房屋算是有了些許熱氣。

南街坊雖不是什麽王謝之家,但在偌大的臨州府也算是小康人家的聚集地。

然這間屋子算不上小康,甚至還沒城外的破廟物件多,餘留的幾張破舊桌子也被這屋裏悶頭酣睡的姑娘拿去劈柴燒火,裏裏外外幹淨得連個灰都沒有,省得賊進來翻東西了。

屋主人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兒家,此刻正縮在被子裏酣睡,暖色火光映照在她泛紅的臉頰上,細眉如黛,鼻梁精巧,阖眼入睡時睫毛如羽翼般微微顫動,膚白朱唇,真真是一個如花似月的美人。

美人不在暖室的貴妃椅上歇息,卻在寒冬裏瑟縮在老舊木床上,身上僅蓋着一件荷綠色繡花薄被,身邊放着半碗黑乎乎的藥,鬓邊冒出的虛汗越發讓人憐惜。

塌上的姑娘眉頭緊蹙,正陷入一場紛亂嘈雜的夢境。

夢裏也如今日這般天色昏暗,寒風刺骨,好在她進了一座極為華麗的宅院裏,重重屋檐遮蔽住寒風,暖是暖,可是卻隐約透着一股戾氣。

偌大的院子裏圍滿了人,幽暗的天色下她穿過人群往裏面走,漸漸看清了高聳的主屋。

燭光亮起,照得前堂一片通明,她一擡頭便能看見高堂上方林立的牌位。一個衣着素白的婦人坐在下面的紅椅上,東西兩方也坐滿了人。

唯有一身形單薄的女子直挺挺地跪在下方,似乎感應到什麽,她往前站了站,終于看清女子的臉,竟和她生得一模一樣。

沒等她去探尋其中緣由,前堂卻吵鬧起來。

有站起來伸出手罵這位女子的,有搖頭嘆氣的,還有起身撸起袖子要動手打人的,一時間她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擡眼看向主位上掩面哭泣的婦人。

堂下跪着的女子身着單衣,看上去極為瘦弱,不知是犯了病還是被堂內的人吓住,額間冒着虛汗,臉色蒼白。

可單薄的後背仿若被積雪壓住的松柏,傲立在衆人面前,眼神倔強地盯着正前方的牌位。

她心中一顫擡手想将她扶起來,才邁過去腳便被一個滿臉怒氣的男子撞倒在地。

那些人仿佛心中藏着怒火,紛紛嚷嚷起來。

“你,你居然還有臉回來,貨呢?怎麽就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

“劫匪搶走了貨,單留你一人回來?”

“你對得起你過世不久的父親嗎?”

“自作主張,不自量力,闖了這麽大的禍事,嫂夫人,我看看不如一條白绫随她去了,讓她到下面去找兄長自行謝罪吧!”

“三哥,自裁的罪有些大了,傳出去外面要如何看我們鐘家,我看不如趕她去圓覺寺裏反思幾日。”

終于,坐在主位上的婦人聽聞此句開口泣道:“這可如何是好,可憐當家的留下這偌大的家業,還沒幾天我就守不住了,怎麽面對鐘家的列祖列宗。”

說完舍了帕子,淚流滿面跪倒在地,嘴裏不住地哀鳴起來。

“嫂嫂不要這般自責,莫哭壞身子,況且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槿姑娘一手操辦,如今她犯錯在先,您不能替這逆子攬罪過啊,列祖列宗在上您可要明察啊。”

“是啊,這事當初是槿姑娘力争到底,非要費勁跑去那蠻荒之地去送貨,這還沒出臨州府就被劫匪搶了去,幾輛馬車的貨全都沒了。眼下又入冬,接着就是年關,正是我們鐘家生意好的時候,這一時半會上哪去弄那麽多的貨啊,就是報官也找不齊啊。”

聽罷,婦人忽然擡頭止住聲,哽咽勸道:“各家大伯叔叔莫要責怪這孩子了,她年紀輕輕,偶爾犯些錯,也在情理之中,你們要怪就怪我這個繼母不中用吧。”

“嫂嫂,自我家大哥去世,這鐘家上下全靠您一人忙活,這才讓家裏安安穩穩。若不是有人自作聰明去涉險,怎麽會落得今日地步。”

“我看不如自裁算了,也好有個交代。”

“今日之事也只有自裁謝罪才能抵消罪過了。”

聽見自裁二字,她猛然心口一陣疼,渾身疼痛起來,她似乎和堂下的女子一同承受着此刻的哀痛。

堂上擺放着過世不久的鐘老爺的牌位,堂下女子是先夫人留下的女兒。他們嘴裏稱頌的繼母卻任由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連半句好話都曾說。

一個稍稍年輕的青年沖了進來,對着衆人喊道:“大伯才剛去世,你們就,就這般逼迫她,若是堂姐真下去見了伯父,豈不是讓他傷心?說什麽自裁謝罪抵消罪過,怎麽個抵消法,丢了就是丢了,一條人命也換不回來,一群人在這裏商量半天,竟出來個馊主意。”

“嬸娘,您說句話吧,先讓堂姐起來再說,這麽冷的天凍壞了怎麽辦。”說罷,他便擡手想扶起堂下的女子。

婦人瞧了瞧槿姑娘的氣色,卻別過眼為難地開口,“我倒是想啊,可眼下諸位伯伯叔叔都在氣頭上,我一個老婦人怎敢做主。”說完便接着抽泣起來。

昏暗的燭光下,她擡眼往堂上看。

那坐在主位上的婦人正用帕子掩面哀泣,看着嬌弱無助,卻捏着帕子遮住臉,對着下面的少女露出陰狠的眼神。

不好,這個假惺惺的婦人。

她有些急切地對那位槿姑娘喊道,你倒是說句話啊,快說這事和你無關啊。

可是被喚作槿姑娘的少女呆呆地盯着上方,動了動幹裂的嘴唇,“既是我犯了錯,那便聽從諸位伯伯的教誨,願打願罰,你們要趕我走,那我便走吧。”

陰風陣陣,整座宅院暗無天日,她看見滿屋的人不再掩飾,紛紛露出陰謀得逞的笑容,燭火閃動,無數雙手掌将那位女孩推出門外。

不能認命。

她上前将那位槿姑娘攔住,可那縷孤魂竟然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天色陰冷,不見一絲微光,但她卻看見那位槿姑娘穿着單衣背着行囊踏出了朱紅色的大門。

大門哐當一聲關緊。

“你倒是說啊。”

一聲驚呼在屋內響起,随即湮滅在呼嘯的風裏。

夜深雪重,刺骨的寒風刮破了窗戶紙,呼啦呼啦地響着。

鐘予槿輕喘着氣,額間滿是細密的汗水,怔怔地透過破開的窗戶紙看着飄飄揚揚的大雪,兀自喃喃道,“傻姑娘,快說不是你弄丢了貨。”

柴火缺了半張窗戶紙,屋外的冷氣湧進來。

剛發過汗的鐘予槿身子一抖驚覺外面下了大雪。

“哎呀,下雪了。”

她這才從那場紛亂的夢中驚醒,急忙起身端起一碗粘稠的漿糊,捏了一把薄紙,用木棍沾着糊在窗框邊緣,疊了三兩張黃紙粘上去,寒風照舊吹得呼呼作響。

鐘予槿縮着肩膀,急忙鑽進那條荷綠色的薄被中,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額間的虛汗在火光的烘烤下慢慢散去。

這間宅雖破舊,可卻是臨州城內富商鐘家的老宅。那家還未發跡時,便住在這小宅院裏。後來當家的鐘老爺靠着祖傳的制糖手藝漸漸地積攢了錢,生意越做越大,才從這間小宅院搬了出去。

鐘家原先人丁稀薄,鐘老爺的原配夫人葉氏只生下一個女兒,後來家裏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二人常年忙碌,葉氏身上便落了病,沒享幾天福就走了。

鐘家老爺前年也生了場大病,熬了兩年實在是熬不住,還沒入秋便離世。

留下大女兒,繼室鄭氏和她所生的一兒一女。好在鐘家如今家産豐厚,先前靠賣糖發家,現已是臨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制糖大戶,另有酒樓茶館,布坊,還置辦田産,這麽些産業加起來在臨州城裏算得上是頂尖的富商。

可惜鐘老爺剛去,鐘家就做了筆壞生意。幾輛運往外地售賣的貨還沒出臨州城就被劫匪在半道上劫走,偏偏負責跟随護送的是鐘家大小姐鐘予槿。

冬月已至,這批貨裏有今年新熬的糖和布匹,加起來足足有上千兩,況且這些東西還都是将要暢銷的緊俏貨。現在貨丢了,一來今年年關的生意算是泡湯了,二來保不齊有對家趁着鐘家缺貨趁虛而入。

鐘家大小姐成了衆矢之的,鐘家上下各門各戶的爺伯叔侄便堵在鐘家祠堂內要個說法。那位槿小姐生來就是個烈性子,自小跟着鐘老爺學着管家裏生意,哪裏受得住這麽多的責罵,悶聲不吭地收拾行李回了老宅。

想到這些,鐘予槿便忍不住嘆氣,但凡忍一忍,也不至于落得個病死在半道的下場,現在人也沒了,萬貫家産還留給了外人。

她捏了捏酸痛的肩膀,裹着被子翻了個身。

睡過一覺,又出了些汗,病痛一消,她覺出些餓來,可眼下老宅裏連半顆米都沒有,再加上她剛從衣食不愁的現代社會穿過來,從一個奮鬥幾年終于攢錢買房的社畜到如今的落難大小姐,一時半會還過不去這個坎。

餓是餓,但想想眼前的糟心事,瞬時心中煩悶,她拽了拽被子,打算清點一下随身攜帶的包袱,好給日後做個打算。

窗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飄飄揚揚的雪花裏響起來一陣叩門聲,緊接着是一聲長呼。

“鐘-姑-娘。”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啾啾啾!評論可獲得紅包一個

九點還會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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