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莉塔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養在溫室裏的,沒有怎麽接觸過外面,心思比較簡單的小姑娘。

之前的她甚至連家門都找不着,也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做什麽的。

可謂是一問三不知。

短時間內她經歷了世界觀翻天覆地的巨變和重組,很多東西來不及消化,在公爵府待了一晚後便開始後悔——後悔信了鯉的話,後悔信了風,後悔想要離開家。

她窩在溫暖的被窩裏,空調溫度不高不低剛剛好。沒有冷硬的地板,沒有啃不動的幹面包,沒有髒兮兮的衣服和揮之不去的古怪味道。

房間裏的插花有淡淡的香味,是連夢境裏也會被染上的,美好的味道。

她穿着絲綢的睡裙,赤足蹭在柔軟、微涼的被單上,一切都那麽舒服,那麽讓人心懷僥幸,于是一遍遍想着:或許是自己想多了,或許是自己誤解了。

好歹,好歹也是主人養了十幾年的寵物。

好歹,好歹也是當年培育基地出來的歐洲品種裏,最漂亮的一個。

她白皙的肌膚被無數人誇贊過,主人也喜歡這樣的自己。

光靠這一點,她就能獲得充足的食物、溫暖的家。她不想加入什麽“星辰”,不想和那些歐姆一樣風吹日曬。

看看風粗糙的皮膚、瘦肉的身子,營養不良的頭發吧。那不是歐姆該過的日子。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睡不好,老做惡夢,一顆心飄飄蕩蕩,不管往哪兒去仿佛都是死路。她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她太煎熬,太焦慮,內心的猶豫不定仿佛一把鈍刀,遲緩地研磨着她的心髒,這讓她幾乎抑郁了。

她第一次夢游了。快天亮時,司管家提着燈,在正宅門口發現了她。她赤腳從後院一路走到這裏,走了許久,腳下全是泥土,裙擺也髒了。

她睜着眼睛站在花園裏,一動不動。司管家聯系了醫生,又禀報了公爵。

玫瑰公爵披着睡袍,微敞的領口下露出大片密密麻麻的鱗片——那些鱗片細小、薄軟、泛着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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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看幾眼,都會讓人密集恐懼症發作。

他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地看着樓下的花園。

白色的睡裙、金色的長發讓莉塔看起來像在午夜花園裏靜悄悄綻開的花苞。可惜的是,只能開一次。

過了十六歲,雌性歐姆就沒什麽可欣賞的價值了。

她們的手腳會變長,體格會長大,可能會長胖而導致皮肉松垮。膠原蛋白逐漸流失,皮膚不再細膩,毛孔粗大,笑起來也沒了天真爛漫的感覺。

總之什麽都缺了味道。

他并不喜歡。

玫瑰公爵打了個哈欠,關上窗戶回了卧室。他開了一夜的會議,為了應付那該死的巡邏隊的調查。

通訊器那頭其他人都散了,只剩下公爵的心腹——一個類狼人,從小同公爵一起長大,是上一任奧蘭多克隆體為他從其他貴族那裏買回來的伴兒。

是伴兒,也是心腹,是這輩子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他們必須共進退,因為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大人。”類狼人在那頭道,“這件事很詭異,‘星辰’是故意的嗎?”

“他們怎麽可能知道?”公爵眼睛一瞪,“就憑一群沒念過書的歐姆?”

“可是……”這位類狼人生性警惕,遲疑道,“您打算潛入國家基因庫,修正自己的基因,這是不被允許的。一旦被陛下知道,您可能會被剝奪襲爵的資格。您的先輩努力了這麽久,可不能被毀于一旦。我認為所有值得懷疑的事,都不能放過。”

“那你告訴我。”玫瑰公爵瞪着那雙圓而僵硬的死魚眼,眼底透出猙獰的紅血絲來,“區區歐姆是怎麽将我存放在國家保險庫裏的基因修改器偷走的?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黑鱗尾’手上?為什麽會爆炸?!”

類狼人自然是答不出來的,否則也不用開這個會了。

“讓他們查,反正已經炸了,什麽都不剩了。”公爵道,“大大方方讓他們查,盡快将這事翻篇。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打算。”

一旦有人可以攻入國家基因庫,随意修改基因,對于無法繁衍,只能克隆的奧斯克魯人來說後果可能是毀滅性的——或許會有人趁此傷害對手、仇家的基因,進而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或許會因為失誤導致所有基因庫毀滅,甚至會導致國家基因庫毫無信用可言。

這後果是嚴重的,不是奧蘭多能承擔的。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國家基因庫是在他們第一次送入基因數據後就建立好的,其後不能再次更改。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接連好幾代的“奧蘭多”開始早衰而亡。如果是基因有問題,那只能修改基因庫。

但這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他提交過多次基因庫審核申請,答複均為:無任何問題。

上一任克隆體死亡後他也申請過解剖調查,沒有查到任何問題。

國家基因庫是很重要的地方,他們怎麽可能會承認這其中有問題?提交過多次審核申請後,他悟了,沒有人會救他,他只能自救。

可眼下,好不容易做好的基因修改器無端失蹤,他尋找多日,卻發現居然落在了巡邏隊手上,甚至爆炸了,巡邏隊甚至因此死傷了隊員。

這件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關鍵在于,必須盡快讓巡邏隊結案。

“有人在整我!”公爵捏碎了桌子的一角,“但不可能是‘星辰’。他們沒這麽大的本事。”

類狼人本也很遲疑,看公爵如此肯定,只好換了想法:“那到底會是誰?知道您這個打算的……不超過三個。”

“你不會背叛我的,對嗎?”公爵突然看向通訊器那頭的心腹。

類狼人震驚道:“您在說什麽!當然不會!永遠不可能!”

公爵磨了磨牙:“最好是。我會親自調查的。”

風一早在關押室等着,森峤來上班後先給她帶了早飯,待她吃完才幫她梳了頭發,綁好蝴蝶結,領着去了審問室。

審問室是一間小小的房間,不大,角落牆上挂着攝像頭、通話用的喇叭,房間正中擺着桌椅,靠門還有一只迷你飲水器。

這裏沒有窗,開燈之後也依然光線昏暗,有種逼仄的氛圍。

喇叭裏“滋”地響了一聲,随即柯爾塔的聲音傳了出來:“待審人,風,提審人,達達。隊長,您請避嫌。”

森峤看了攝像頭一眼,青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放大了不少。

他沒搭理神經病一樣的柯爾塔,只拍了下風的腦袋:“一會兒問你什麽就答什麽,不要猶豫,不要隐瞞,不要試圖遮掩。明白嗎?”

他指了指攝像頭:“我就在另一邊看着你,你如果想撒謊,我看得出來。”

他彎下腰,同風對視,一字一句:“明白我的意思嗎?”

風面無表情,手指摳着衣擺,點了點頭。

森峤沒有立刻離開,又同她對視了一會兒,才緩慢直起身。

他像是胸有成竹,一切在握,雙手插在制服外套的衣兜裏,巨大的尾巴緩慢地晃了兩下——然後被抓住了。

風像是要緩解緊張似的,抓着他的尾巴摸來摸去,還扯那些看起來堅硬的鱗片。

森峤:“……”

雖然尾巴上的痛感要鈍許多,但也受不住一片一片的扯。針刺般的痛密密麻麻傳到大腦,森峤忍不住縮了下尾巴,嘶的一聲。

柯爾塔在喇叭裏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森峤:“……”

風的指甲幾乎要摳進森峤鱗片的根部了,能摸到在堅硬外殼下,裏頭柔軟的肉。

森峤一把将她的手拿了出來,疼得臉都有些扭曲:“你這又是什麽愛好?”

“?”

門被推開,負責提審的類獅人——達達走了進來。

他名字雖然叫起來易上口,聽起來也很可愛,但本人卻半點不可愛。

達達比森峤還高半個頭的腦袋,滿頭厚實鬃毛,尖利的牙齒從唇隙間露出一點。他手大而寬,皮膚沒有森峤那麽結實的鱗片,呈現一種奇異的紋理,有些皺又泛着灰色,擡手時能看到皮膚下結實的肌肉鼓起。

他大馬金刀的坐下,将資料往桌上一摔——想起來這是森峤的寵物,又咳嗽一聲,将嚣張伸長的腿收回來了一點。

他點了下頭:“坐吧。”

又對森峤道:“隊長放心,這裏交給我就好。”

森峤推了推風的肩膀,風看了他一眼,躊躇着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的翻譯器裏安安靜靜,沒有任何新的信息。

她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可能鯉會出賣組織,可能莉塔會忍不住告訴玫瑰公爵所有的真相。

她沒有下一個任務,此刻依然在待命中,于是她也就一臉無所謂,靠在椅子裏,悉聽尊便。

——你将永遠孤獨。在你的身後是汪洋大海,沒有家。

不止一次,風在緊要關頭時回憶起頭領對自己說過的話。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無數次和生死擦肩而過時,領悟到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她的身後從來就沒有任何人。沒有組織,沒有朋友,沒有值得信任的夥伴。

類似“鯉”會被犧牲,也會成為任務其中的一環,她也會在某天,成為別人要去執行的“任務”。

從奶奶死後,老貓死後,她就沒有家人了。

從集中區出來,她就沒有家了。

每回站在生死懸崖上,四周除了表面平靜內裏波濤洶湧的海面外,什麽也沒有。

小美人魚在日出之前,最後看到的那片大海,是不是也是這副模樣?

每每假象出那副畫面,她的內心就會無比平靜。

監控室。

柯爾塔抱着手臂,靠在牆上,看着屏幕裏的小人:“怎麽樣?”

森峤雙手撐在控制臺上,雙眼緊緊盯着屏幕一側的自動測謊數據系統,片刻後他沉聲道:“她沒有任何說謊的痕跡。她的肢體語言非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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