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你做什麽?”森峤的語氣既驚詫又委屈。

風一叉腰,是個生氣的姿勢,頭頂的蝴蝶結随着她激烈的動作來回搖晃,手指了指自己,搖了搖頭,又拍了拍胸脯,比了個大拇指,努力挺直了脊背。

這動作也太抽象了。

森峤琢磨:“你想說你牙口好?”

風:“……”

森峤再猜:“你這會兒心情好?”

風搖頭,又着急的原地轉圈。感覺她要是有尾巴,這麽轉圈得自己踩自己尾巴一腳。

森峤念叨着“心情好?心情不好?心情好……”

他猛地反應過來:“你沒有絕望?”

風忙點頭。

森峤挑眉:“達達的嗅覺很靈的。”

風搖頭,皺着眉很不滿的樣子,對自己豎起了大拇指,一副很牛逼的模樣。

森峤樂了:“你覺得自己心态超級好,是嗎?”

風點頭。

森峤看她眼巴巴的模樣,這會兒倒有了幾分十三歲孩子該有的樣子,他道:“那你告訴我,你真的打算丢下莉塔?你沒想救她?”

風點頭,是一臉的理所當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同森峤對視,裏面的情緒太過坦蕩,讓森峤半點懷疑都無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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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峤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小家夥自身難保,沒有義務必須救助另一個人。

若在那種環境下,風還要堅持拖着一個累贅,倒會讓森峤覺得她不夠機靈。

見風如此坦蕩,森峤也就不再問了。他覺得自己确實有些魔怔了,因為收養了一個難以了解的生命個體,搞得自己神經兮兮。

他摸了摸風的腦袋,決定徹底放下這件事,不再去想了。

花了兩天,森峤看完了手冊,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不夠信賴寵物,沒有交付真心,和她的互動也有問題。所以風才不聽話,總顯得有攻擊性,這應該是沒有安全感所致。

無論風承不承認情緒問題,達達所說的“絕望的情緒”都讓他心裏沉甸甸的。他看向前院躲在狗屋裏和安哥拉玩耍的小家夥——具體是互相扔對方捏成球狀的土塊。安哥拉已經髒了,狗屋裏的小家夥也沒好多少。

安哥拉不時發出機械的,平板無波的“哈哈哈”聲,聽多了讓人瘆得慌。

森峤無奈地站起來,挽起袖子,準備拎風去洗澡。

那頭的風仿佛有心電感應般,“嗖”地從狗屋裏鑽出來,髒兮兮的小臉仰面看來,見森峤正往外走,立馬手腳并用的朝院外跑。

那動作靈活的,說是猴子、是狗,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她的衣服早就髒得不能看了,赤腳踩在地上,頭發上也黏了泥塊,打着結的在後腦勺團成一團,看得森峤頭都大了。

“風!”他厲聲喊道。

風跑得更快了。

安哥拉兩個輪子一滾,飛似地從風身邊跑過,又在前頭一個急剎車,手裏閃出電光。

“回去。”安哥拉道,“否則我将使用緊急處置辦法……”

森峤立刻警告地喊:“安哥拉!住手!”

風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見安哥拉遲遲不動,森峤又還沒追上來,立刻繞去了屋子後方。在地上踩出一堆泥腳印,又翻牆從後頭進了客廳。

她想跑上樓,被殺回來的森峤抱住了。

“一身的泥!弄得滿屋都是了!”森峤話音未落,安哥拉已經開始清理了起來。

機器的嗡嗡聲,森峤惱火的斥責聲,逐一通過翻譯器傳進耳朵。正是中午,鄰居家做飯的香味飄過來,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奇怪的腥臭味——奧斯克魯的食物一向很惡心。

這些日常的、平凡的平靜突然讓風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曾經的苦痛從來不曾出現過,那只是遙遠的惡夢。

睜開眼,她只是森峤養的小寵物,無憂無慮,吃喝不愁。只要森峤不下崗,她就能一直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也許未來她會有“女主人”,也可能他們會有克隆體,那些克隆體會跟森峤或者女主人長得一模一樣,陪伴她長大。

奧斯克魯的壽命都很長,她會提前離開,不知道森峤會不會哭,會不會舍不得。

一些以前從未想過的零碎思緒從腦海裏劃過,仿佛真的經歷過一般,震撼了她尚且年少的、敏感的內心。

到底還是個青春期的孩子,手裏握住的那點糖眼看就要化在掌心,那份甜膩會像烙印一樣深深燙進心底。

她突然就有點害怕了。

害怕習慣擁有這一場錯覺,醒來依然在大海中間,坐在漆黑的礁石上,四面環顧卻尋不到岸。

她掙紮了一下,森峤一下沒抱住,她跳下來一溜煙地沖進了浴室,砰地關了門。

森峤以為她又在不好意思:“讓安哥拉進去幫你,好好洗幹淨。”

他警告道:“我要檢查的,要是再洗不幹淨,我就親自給你洗!給你扒層皮!”

“……”

吃過午飯,家裏已經恢複如初。連院子裏被挖開的草地都重新栽種了回去。

森峤告訴安哥拉:“以後別讓她玩泥巴,不幹淨。她是雌性,雌性歐姆應該玩……”

他想起飼養手冊裏的幼崽早教,胡說八道:“讓她多看明亮的顏色,保持好心情,練習發聲和微笑,培養手指精細動作……”

森峤一愣:“等等,練習發聲?”

安哥拉一字一句道:“森,她不是幼崽了。還有,你所謂的雌性歐姆、雄性歐姆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這在五百年前歐姆們就争議過了。他們為取消“男女”性別稱呼而進行各種內鬥,給彼此貼上許多标簽,細化人群種類,不斷異化彼此,最終仇恨彼此。”

森峤打斷它:“你讓我靜靜。”

風端着自己的餐盤從椅子上跳下來,熟門熟路的去廚房,踩着凳子墊腳拉開巨大的洗碗機,将碗盤放了進去。

那洗碗機大得像是能将她整個吞進去般,旁邊的儀器檢測到有“異物”,開始自動報警。

風:“……”

森峤:“……”

森峤将風抱走,警報停了。

安哥拉去收拾,森峤提議道:“咱們下午出去玩吧?你也不能總在家待着,得出去活動。”

風指了指院子,示意自己是可以活動的。森峤板着臉:“不行。”

再縱容她胡鬧下去,非被拆家了不可。

風表示遺憾。

森峤收拾了一些零食,拿小包裝着,穿了身運動服出了門。

他不穿制服的時候顯得平易近人許多——其實也沒有很多,只有一點點。畢竟是類蛇人,他們給人的感覺總是陰冷、陰郁且嗜殺的。

森峤戴了頂帽子,快四月的天,依然有些冷。

他牽着風,風的手很暖和,讓他覺得很舒服。走了一段路,他搭乘了公共交通——以奧斯克魯星的特産礦石作為燃料驅動的“飛船”。

說是船,只是類似熱氣球般漂浮起來的巨大載人工具,它們以特産礦石做驅動燃料,飛行速度很快,體積很大,一次可以坐很多人。

風還是第一次坐這個——歐姆除非是寵物,否則沒有乘坐的資格。連有通行證的商人歐姆也不行,奴隸更不行。

座位最後方,有專門的寵物區。

中間以木栅欄作為隔斷,前面都是奧斯克魯人。

寵物區有一個寵物标志牌,牆上還滾動着字幕,寫着:禁止大呼小叫、随意開窗、搭讪其他寵物等不文明行為。

總之就是不能開口,不能亂動。

風被森峤放到栅欄後,栅欄很高,風擡頭看着森峤。

從這個角度,風異常乖巧,森峤的語氣很柔軟:“乖乖待着,我們只有五站路,很快的。”

“……”

森峤走到前面的空位坐下了,飛船上很靜,偶爾會響起幾聲廣播。

礦石燃燒的味道從窗外傳進來,不好聞,飛船尾部幾乎是礦石驅動的主要部分,因此地板和周圍牆壁都很熱。

像一個大烤爐。

風擦了把汗,轉頭四顧,見其他寵物都安靜坐着——要麽趴在窗戶看外面風景,要麽在閉眼睡覺。

他們的手腕上都戴着定位器,長相則是清一色的俊美。

風坐在其中,實在格格不入。

有幾個離得近的,好奇地一直觀察風,但不敢上前搭話。

倒是坐在栅欄外的幾個奧斯克魯好奇的詢問起森峤來:“她是你帶來的吧?我瞧見了。”

森峤正看新聞,聞言莫名:“是。”

“哪個培育基地出來的?你別是被坑了吧?”

“最近有些黑市上會賣假貨,冒充是知名培育基地出來的。你得看他們的初始定位器,上面都有防僞碼。”

森峤覺得有被冒犯到,神情嚴肅起來:“她不是培育基地出來的。”

這麽一說,衆人都懂了。

有的不吭聲了,但有的卻多話道:“你這是何必呢?我倒也知道,現在有些奧斯克魯搞什麽歐姆保護運動,禁止買賣、食用高情感靈長類動物,還會飼養那些被父母遺棄的、從黑市裏救下來的歐姆。你這也是吧?”

“不是我說,兄弟,野生的歐姆不好養,而且他們是不會懂得感恩的。”

“既然要養,還是得養從培育基地出來的。好看,早早被規訓好了,忠誠。”那個奧斯克魯得意洋洋指了指自己的寵物,“那個穿黃色T恤的,是我的‘胖胖’。怎麽樣?可愛吧?”

風也跟着看了一眼。

胖胖名副其實,白白胖胖,皮膚白裏透紅,一頭紅棕毛發卷翹,看不出性別。因為實在太胖了,遮擋了第二性征。

“是雌性。”那人介紹道,“她能吃,比其他歐姆能吃多了,你喂什麽她都吃,胃口像個無底洞。”

他說是這麽說,臉上卻是驕傲的光彩:“就是有點擔心,會不會有很多基礎病。歐姆太脆弱了。”

說罷又暗示森峤,意思是風太瘦了。

森峤沒同他争辯,只淺淺點了下頭,見風蹲着拿手指戳胖胖肚子上的肉,忍不住想笑。

胖胖拿手捂住肚子,艱難地朝旁邊移了一下。

她像是下一秒就要吐了似的。

風看她,她便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張嘴時帶了股食物在肚子裏發酵的味道。

她似整個人都成了個活的腌菜缸:“別、別戳了。難受。”

風坐在地上,從頭到腳的打量她。

她倒沒有冒犯的意思,她只是不知道該羨慕還是同情。

畢竟想在集中區吃成這樣是不可能的。

集中區的歐姆吃了上頓沒下頓,很多孩子都是餓死的,有的還會被偷去賣給黑市,換回一些食物和錢。

即便如此,瘦骨嶙峋的歐姆也賣不起什麽價。食用歐姆的專門店喜歡挑揀更幹淨、衛生,看起來肉質更好的歐姆。他們的進貨渠道一般是專門的養殖場。

黑市進貨就更挑剔了,因為他們供給的往往是不滿足的老饕。

胖胖被風看得不好意思,她一個人就占了好幾個人的位置,低着頭舔了舔嘴唇,悄聲道:“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吃,但主人喜歡看我吃。”

“我害怕吃太胖,主人會把我賣去歐姆食用專門店。但我不能不吃。”

風的神色從好奇漸漸轉為冰冷,轉頭看了那高談闊論的奧斯克魯一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她正走神,就聽前頭森峤終于回話了:“她會得很多病的。”

“啊?”

“而且她看起來呼吸很困難,一點都不舒服。我不認為你有多重視她。”

“……”

“等她因為生病要花很多錢的時候,你是會帶她去醫院,還是丢掉她?還是把她賣掉?”

“……”

“別在這兒丢人現眼了。”森峤手指豎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青金色的眸子裏透出譏諷,“寵物區不能随意搭話。”

周圍人輕聲笑了起來。

那人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罵了。

風愣愣地看着森峤的側臉,甚至沒感覺到隔壁胖胖害怕的哆嗦。

“完蛋了。主人心情不好,會拿我出氣。”她道,“他一生氣,就會逼我吃很多東西。我會一直吃到吐出來。”

風低頭,看着鞋尖,輕輕晃了晃腿。細胳膊細腿的,看起來确實是很營養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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