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回程的路上,端午一言不發,只是看着車外。

黑面包依舊騎着那破爛的小三輪,沉默地帶他們出城。

十月天氣還很悶熱,但遠冬城已經涼快下來了,風吹在臉上帶起絲絲瘆人的寒意。但這也比不過黑面包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寒意。

那是一種壓抑的,甚至帶了殺氣的寒意。

順利出城後,端午才對風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風:“?”

黑面包冷嗤了一聲。

端午看着自己的手,指尖還留有另一個人的溫度,那麽滾燙,那麽鮮活。

“我們早過了配種的年紀。”他道,“從繁殖匹配度來看,我和她是最合适的。如果莉塔……我是說茉莉,如果她想要一個孩子,選擇我是最正确的做法。”

黑面包一個急剎車,常年沉默寡言的人,這時候也忍不住罵起來:“你說什麽屁話?你們已經不是被培育基地洗腦的寵物了!居然還在想這種事?!她要和誰在一起是她的自由!跟後代沒有關系!”

“是。”端午點頭,淡淡道,“但組織不這麽想。”

“……”

“我們需要更好的後代,然後給他們更好的教育。”端午重新看向車外的風景,雖然并沒有什麽風景可言,漫天的黃沙似乎從未改變過,“歐姆如果還像現在這樣,是抵抗不了奧斯克魯的。”

“你以為我們能打跑那群外星人?”黑面包哈地一聲,叼了煙狠狠抽了口,他狼似的眼睛發着狠,“我們是怎麽一步一步淪落到現在的?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當年的歐姆做不到,現在的我們更做不到!好的基因都在培育基地,出來就被洗成了個傻子,效忠于奧斯克魯。”黑面包道,“集中區的歐姆能派上什麽用場?他們不自相殘殺就算不錯了!”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信仰,也沒有精神領袖。”端午道,“集中區的歐姆一樣有用,只看怎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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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他看了風一眼。

風毫無興趣,戴着護目鏡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就是一把黃沙。沙是握不住的,越使勁,就越從指縫裏溜走,這種感覺很有趣,她總是喜歡這麽做。

黑面包跟端午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并不回答,對端午的說法嗤之以鼻,将他們送到接應點就離開了。

“老沙又遲到了。”端午嘆氣。

風點頭。

端午握住了風的手,風在他手裏敲暗碼,他們已習慣了這樣來對話。

風:你說的是真心話?

端午沉默了一會兒,道:“算吧。”

風:什麽意思?

“也許我喜歡她,我也不知道。但我和她配種是最優選擇,集中區如果多幾個像你和黑面包這樣優秀的人才當然很好,但優秀的基因也很重要。”

風沒再動手指。

端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我用基因把歐姆三六九等的分開了。我只是實話實說,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大家分工合作才是最好的。”

風只是安靜地站着。

她不覺得端午的話有錯,或者說對還是錯,對她而言其實不太有所謂。她想起了森峤,森峤以前總跟她念歐姆飼養手冊裏的東西——這樣也要保護,那樣也要保護,要尊重這個,要尊重那個。

她好奇,如果把這個問題丢給森峤,他會怎麽回答?

老沙的舊吉普轟隆隆開來時,風他們已經等了快二十分鐘。

端午臉色不太好看:“這次還有什麽理由?”

老沙——每次負責在接應點之間接應不同組織成員的雄性歐姆,五十多歲,他成天和黃沙作伴,甚少有進城的時候,在成員之間又被叫做‘沙舟’。

只是他從來不準時,無論被說多少次,他也沒有改過,依然我行我素。

老沙皮膚黝黑,有些地方是因為常年暴曬而形成的曬斑,他皮膚松垮粗糙,像被黃沙按着頭在地上摩擦了一遍又一遍。他夾着煙說着永遠不變的話:“這破天氣。”

端午先上車,然後轉身拉風上來。

門關上,黃沙“擦擦”地打在玻璃窗上,幾乎看不到前路。

風摘下護目鏡,抱着手臂開始睡覺。

從接應點到基地,得走起碼半天的路程。

“黑塔的作用還沒查明,我們要更加小心,讓組織成員這樣暴露在外面是很危險的。”端午道,“你不能總是這樣想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來,這次回去我會申請換掉你。”

這算是端午說過得最重的話了。

老沙哈了聲:“你換誰來?在這種天氣裏能做到不迷路的只有我。”

他哼笑一聲,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端午,牛頓是很信任你不錯,但不代表你什麽決定都能做。牛頓是我們的首領,不是你,起碼現在還不是你。”

端午面無表情,以牙還牙:“你是很能認路不錯,但如果因此造成組織的巨大損失,你擔負不起。與其把所有的賭注壓在你身上,我寧可花費些時間多培養幾個司機,相信牛頓也能理解。”

老沙一噎,煩躁地啧了聲,轉臉去看睡得打呼的風,僵硬地扯開話題:“她怎麽累成這樣?這次任務很難?”

“不難。”端午想起什麽,道,“是心累吧。”

“嗤,這小家夥有什麽心?”老沙不屑道,“你是不知道,你還沒跟她一起出任務的時候,她一個人就能把奧斯克魯耍得團團轉,下狠手眼也不眨。我見過那麽多小孩兒,就屬她的心最狠,是個涼薄性子,不記仇,也不會記得人好。”

“她也就是從小進了組織。”老沙道,“要是一開始就跟奧斯克魯在一起,那就是敵人了。”

端午沒答話,老沙也不說話了,車內安靜下來,只剩下“擦擦”的沙聲。

基地在遠冬城和遠夏城之間,更靠近遠夏城一點。

在漫天黃沙裏,一處廢棄的基站下頭,有着巨大的地堡。風以前也不知道“星辰”還有這種地方存在,不過現在“星辰”有什麽她都已經不會驚訝了。

星辰頭領“牛頓”也常居在這裏,但偶爾他會失蹤一月兩月的,沒人知道他去做什麽。

從樓梯上跳下來,上面的蓋子緩緩合攏,很快黃沙就覆蓋了一切痕跡,不會有人能從外部看出入口在哪兒。

風第一次出任務回來時,就在這附近迷路了,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進門的入口。

之後她學聰明了,會留下只屬于自己的,好找的标記。

地堡裏不涼,相反還有些熱。

先是有一截長長的什麽也沒有的路,兩側也沒有光,看起來像一個廢舊的黑洞般。走上十幾分鐘,就能看到盡頭有一扇巨大的門,它呈旋轉型打開,防火防水,頂上的監控響起聲音:“歡迎回來。”

是牛頓的聲音。

“你在?”端午擡頭看了眼。

“怎麽,不歡迎?”

“沒。”端午和風進了門內,剎那天地寬敞,景色驟變。

門後燈火如晝,熱鬧喧嘩,有各色雜貨店——雖說是雜貨店,東西卻是免費的。也有男男女女忙碌穿梭其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這裏不養閑人,各自有各自的工作。

他們沒有工錢,有的只是一個安心居住的場所,如果有了孩子,孩子會被接去另一個基地做專門的培訓。

父母不能和孩子待在一起,甚至孩子回來時,也不會認得誰是自己的父母。

所有的成員會一起養育所有的孩子,沒有特例。

“回來了?”雜貨店的主人,後勤部的“勇叔”跟他們打招呼,“吃點東西吧?”

風在貨櫃裏翻出自己喜歡的烤腸面包,又拿了一個冰淇淋,端午則是拿了筆和紙,兩人朝住宿區走去。

“回去好好休息,什麽都別想。”他道,“放虎歸山計劃馬上要成功了,到時候我們還有得忙。”

風拿過他的鉛筆,一路走一路敲:終于要成功了?

端午笑了笑:“還是牛頓厲害。你知道圍棋嗎?古老東方歐姆會玩的一種東西,它需要策略,需要長遠的目光,這叫運籌帷幄。”

風不感興趣,大口咬着烤腸面包,吃得很香。

端午無奈道:“早知道我也該拿一個,本來不餓,看你吃給我看餓了。”

風敲敲敲:你确定他們會用?

端午道:“那五千枚芯片全都被牛頓裝過病毒,是奧斯克魯根本不會察覺的病毒。這就是高明之處,他們的系統原本就有漏洞,會忽略一些警告,尤其是從核心數據裏出來的警告。那五千枚芯片只要啓用,我們就能掌握他們的大部分動向了。”

“現在的關鍵點,就是要知道黑塔究竟是做什麽的。”

風不太懂這些,但她并不蠢笨。

她站在宿舍區門口,拿筆在端午的手心上敲:奧斯克魯的系統有這麽大的漏洞,這不奇怪嗎?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端午道,“但如果沒有這個漏洞,我們要和他們對抗的難度就大太多了。也許是前人給我們留下的後路呢?”

風不置可否:前人留了後路自己不用,非得讓我們一點點來找?他們甚至連一點線索都沒留下。如果不是牛頓發現了,成立了星辰,我們還要多久才能發現這個漏洞?

端午皺了下眉,收起掌心,将筆拿走了:“行了,現在情況于我們有利,別的就不要想了。去休息吧。”

看着風回了雌性歐姆宿舍,端午才朝另一端走去。

目前基地雄性比雌性多很多,雄性歐姆的宿舍也是設計最大最複雜的。

沿着螺旋樓梯往上,穿過一個個蟻穴似的門洞——有時候端午真會覺得自己生活在蟻穴裏。

他打開自己的宿舍門,門裏卻早有人在等着了。

“牛頓”穿着筆挺的三件套——這些東西都不知道他是去哪兒弄來的。他總顯得比其他歐姆規整、幹淨、有威嚴。

他有着一頭如墨的黑發,稍微有些長,在頸後紮了個小揪。他正翻着端午從各處搜集來的書,有的裏面寫了筆記,他看得認真。

初見“牛頓”,他比端午想象中年輕許多:不到四十歲,長相英俊且多情。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高挺的鼻梁将光影分割,像海報裏的人物,帥氣得讓人忍不住屏住一點呼吸。

端午皺了皺眉,關上門:“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随便進我房間。”

男人将書一合,面上帶笑,聲音卻透着一種懾人的壓迫感:“聽說你和茉莉接吻了?”

“……”

“初吻的感覺怎麽樣?好啊,終于有個大人樣子了。”

“……”

“你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帶你去娛樂城,你還不願意。”男人道,“原來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摸了摸刮得幹淨的下巴,像個游歷四方,博覽天下的吟游詩人,身上帶着讓端午焦慮的從容不迫:“我還以為你喜歡的是愛麗兒?還是你兩個都喜歡?”

“我們現在急需擴充歐姆數量,尤其是優秀的基因。你喜歡幾個都不要緊,只要她們願意,你就能成為很多孩子的父親。”男人一步一步走過來,擦得锃亮的皮鞋站到端午面前,他悠閑的背着手,個頭比端午高一個頭。有那麽一瞬間,端午回憶起了白沙公爵。

他佩服牛頓,卻不喜歡他,甚至有些畏懼,因為對方總讓他想起最不堪的那些日子。

“我來這裏,就是為了不做配種的機器。”他淡聲道。

“沒人把你當機器。”牛頓笑道,“你在奧斯克魯那邊是配種的機器,但在我們這裏,你肩負重任。複興歐姆的重任。”

端午打開門,請牛頓出去:“我擔不起這個重任。”

“你是最優秀的。”牛頓看着他,卻又不是在看着他,像在看整個歐姆的未來,這種眼神讓端午感到恐懼,“你得盡可能多的留下種子。優秀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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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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