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幾戶搗衣聲,誰家望明月

書房裏,李昭序看着面前盤子裏的東西一臉好奇,問一邊站着的少年:“周侍衛,這就是民間的琥珀子?”

周聰飛快地瞥了一眼,大聲答道:“回禀太子殿下,這玩意兒在民間不叫琥珀子,叫糖葫蘆,也叫糖裹山裏紅,都是小孩兒才吃的玩意兒。”

李昭序急得去捂他的嘴:“你這麽大聲作什麽!一會兒把劉公公招過來,我這好不容易得的東西又得被收走!”

周聰被他捂住嘴,後知後覺地看了一眼周圍,沒見到劉公公過來,又聽了一聽,就把李昭序的手扒拉下來,在他耳朵邊小聲說:“這書房四周沒人,劉公公不在。”

李昭序的手被他捏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聰的手因為常年練武,寬大粗厚,骨骼分明,手心還有繭子。不像他的手,太過秀氣,又太白淨,像個女子的手。

李昭序把手抽出來,拈起一根糖葫蘆放在嘴邊要吃,卻被周聰奪了過來:“太子殿下,這玩意兒不見得多幹淨,你看看就行了,吃就免了。”李昭序正想奪回來,卻見周聰臉色一正,望着院門說:“劉公公過來了。”說着就把桌上的紙包收進懷裏,李昭序被他這樣捉弄也不是一次兩次,正想發火,卻聽見劉公公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他不敢推門,只在外面說話:“太子殿下,周統領在前殿,要帶周侍衛回金閣呢,還請周侍衛随奴才到前殿。”

李昭序一下子就沒勁了,繞到書桌後面坐下來:“你去吧。”周聰跟他行完禮往門外走,李昭序又叫住他:“明兒還是你來嗎?”

周聰搖頭:“回太子殿下,不知道,臣要聽統領的。”李昭序沒力地沖他擺擺手,讓他去了。

周聰出來的時候,周慎正背對着殿門站在屋檐下面,周聰乖巧地上去給周慎行禮,周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句走吧,就先邁步下了臺階。周聰見他手裏拎着個食盒,知道是皇帝陛下又賜點心了。以前他還小的時候不知道,想幫大人做事,就去拎那個食盒,結果被周慎打腫了手心,打那之後他就知道,這點心盒子,只有他師父一個人能碰。

他們出宮門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侍衛們對着周聰還要盤問兩句,對周慎就噤如寒蟬了——誰敢查金閣統領,沒看到那一身三疊秋霜衣嗎?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手裏不死個幾百條命,染不紅那三疊秋霜,查周慎,純屬嫌命長。

出了宮就可以騎馬了,師徒二人一前一後騎着馬回了金閣都尉府。周聰把兩匹馬牽去馬廄,再回來時,卻看見周慎被人攔在了院子裏。

“周大哥,你還沒吃飯吧,我燒了點你愛吃的菜,給你端到書房裏吧。”攔着周慎的是督總韓懷章的女兒韓留仙,她的丫鬟入鏡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幾樣小菜。周慎沒什麽表情,沖她揚了揚手裏的食盒:“不用了,我這兒有東西。”

韓留仙被他堵得有些難堪,但想到要問的事情,還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周大哥,我爹有消息嗎?”周慎也沒為難她,把對皇帝說的話又跟她說了一遍,周慎說完就走,只給了韓留仙一個背影。

入鏡望着周慎走的方向,氣呼呼地說:“不識好人心!小周大人脾氣越來越大了!”說罷又看了看手裏的菜,忍不住問韓留仙:“小姐,這菜……”韓留仙低下頭,聲音裏帶了一絲哭意:“沒事,拿下去分給廚房的人吃吧。”

入鏡答應了一聲,端着盤子去了廚房。

韓留仙站在院子中,現在已經入了冬月,天到底是冷下來,她才站了一會兒,風就有些刺骨寒了。她裹緊了披風,走到院子西邊的懷雪軒下去避風。懷雪軒是她爹韓懷章的書房,正對着金閣的院子裏那棵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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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金閣都尉府院子裏有一棵品相極美的垂絲海棠。這棵海棠一到三月,就綻出一簇簇淺紫粉色的花,因為花梗細弱,花朵低垂,好似羞怯的豆蔻少女,看着就惹人憐愛。閑來無事的時候,她爹韓懷章總喜歡坐在海棠底下自斟自飲,一杯黃酒,清風相陪,海棠作伴,偶有落花三五點,入眼便成兩行詩。

可現在海棠還在,她爹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韓留仙的娘早些年就病得不知人事,成日裏藥不離口,都是她爹親手熬好了喂給她,韓夫人整日糊裏糊塗,說話颠三倒四,除了抱着個枕頭喊她的乳名,什麽都不知道,連吃飯穿衣都要人伺候。從韓留仙記事起,就是韓懷章一手把她帶大的,大概是可憐她沒有娘照顧,他對這個女兒就有些溺愛,她不愛女紅,随了韓懷章的性子愛練武,韓懷章就特準她在金閣裏跟武師學武。

韓留仙站在懷雪軒前,看着海棠枝被夜風吹得一搖一擺,突然就想起她爹失蹤前一天,那天太陽正好,韓懷章又坐在海棠底下喝酒,她新做了梅子糕,就端過去給爹爹吃。韓懷章接了糕卻沒吃,倒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看得韓留仙不自在起來,他才說:“留仙長大了,也該嫁人了。”

韓留仙每年都要聽這句話,眼看着都聽了快十年,也沒了羞怯之情,動手給他倒了一杯酒,遞到他嘴邊:“爹爹只管喝酒就好了,說嫁人多掃酒興,我要是嫁了,誰給您做梅子糕下酒?”

韓懷章接過杯子,慢慢把一杯酒喝幹,放下杯子又看着她:“留仙,顯塵的事情不怪你,爹爹不怪你,周慎也不怪你,你別苦了自己。”韓留仙借着給她爹布菜低下頭去,掩住自己紅了的眼睛,她夾了一塊梅子糕到韓懷章碟子裏,到最後還是沒忍住說:“我怪我自己,要不是我,周大哥他們該不會過得這麽苦。”

也許該是報應,當年因為她害得鐘顯塵生死不明,失蹤了三年,現在也該她嘗嘗這至親失蹤的滋味。

韓留仙站了一會兒,腳有些冷,便轉了個方向走動起來,這一轉,倒是看見周聰站在那邊幽幽地盯着她。她心裏一窒,看着周聰勉強笑了一笑,周聰沉默着遠遠地朝她行了個禮,便往周慎的書房去了。

入鏡從廚房送菜回來,在院子裏跟周聰擦身而過,差點被他撞了個踉跄,周聰卻停也不停,擡腳就走,氣得入鏡一路走一路嚷:“真是什麽人教什麽徒弟!大的脾氣大,小的心眼小!虧小姐還對他們那麽好!”

韓留仙自幼性格剛毅,又從小跟着武師習武,身上倒沒有多少閨閣習氣,最不喜歡在人背後說長道短。聽入鏡這麽說,喝住她:“還不閉嘴?”入鏡委屈得很,眼裏都有淚了:“小姐,我跟了您這麽多年,要是旁人,打死我也不說一句,我也犯不着。可咱們幾個從前多好啊,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就是為小姐不值,那事兒又不是小姐的錯……”入鏡越說越委屈,說到後來幹脆哭了起來,韓留仙被她哭得心裏酸酸的,伸手拍拍她的背,軟聲對她說:“你別哭了,外面天冷,再站一會兒我可要傷風了。”入鏡趕緊擡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伺候着韓留仙回屋去了。

到了屋裏,入鏡幫韓留仙放好洗澡水就退了出去,她知道韓留仙的習慣,從不讓人伺候洗澡。

韓留仙脫了衣服,整個人浸泡在澡盆裏,她不敢讓人看她的身體,雖然她是個女孩子,但是她的胸平得像塊石板,她也從沒有過月信,不管吃了多少藥,都沒有用,她也不敢跟她爹說這些,而娘……她像是從來沒有過娘一樣。

韓留仙呆呆地泡在浴盆裏,水汽蒸騰而起,慢慢隔斷了她的視線。

周聰躲在拐角處看着她們主仆二人走遠,入鏡的話他都聽到了。周聰也不是木頭人,只是有些事情終究不像以前,他們這群人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夾着一個不敢提的名字,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周聰一直看到她們倆進了內院,才去找他師父。到了周慎書房門口,正巧碰到廚房的劉伯來送份例的晚飯,今兒是冬月初一,中寧人進冬月第一天要吃羊肉面,可周慎的門閉着,他又不敢敲,一轉頭看見周聰過來,劉伯樂得眼不見牙地把面交給周聰,又塞了兩塊糖給周聰,倒是把周聰弄得尴尬——劉伯還當他是當年的小孩子,每次見他都給糖,他又不吃,攢了一堆在屋裏頭招螞蟻。

周聰端着托盤站在門口,窗戶上映着他師父的影子,他曉得他師父又是一個人對着那個食盒坐着,他也不敢輕易打攪師父,可是現在端着兩大碗羊肉面,他覺着手酸,而且這面冷了就是一層羊油,到時候又腥又膻,只能倒掉。周聰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八年前周慎把他從街上撿回來,那時他已經在外面讨了兩年的飯。他餓急眼的時候,搶狗食掏泔水,有什麽他沒幹過,人一旦餓過,以後即便有錦衣玉食,也還是怕吃不飽。

“師父,”周聰怕面冷了,隔着門喊周慎:“師父,劉伯送了羊肉面過來,再不吃冷了就要倒掉了。”窗戶上的人影動了,随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周慎立在門後面看着他。周聰有點心虛,幹咳了一聲,把面舉高點:“師父,今兒冬月初一,按理該吃一碗羊肉面。”

周聰因為吃,沒少被周慎教訓,這會兒也沒敢擡頭看他師父的神情,正惴惴不安的時候,忽然聽周慎說:“你就在這屋裏吃,吃完了順手收拾行裝,後天讓廉七那隊人三更的時候在城北鐘樓底下等着。”周聰從托盤後面擡頭問:“師父,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周慎沒理他,回屋裏提起那個食盒往外走,臨走時瞪了周聰一眼,周聰這回學乖了,進屋吃面,一句也沒多問。

周府在城西,跟大多數在城中的府邸不搭邊,這也是聖祖皇帝的安排。周家從開國以來就做的是緝捕策反抓人下诏獄的活兒,也算是世代行走在暗裏的人。所以周府就建在文州都白虎位的眼睛上,算是替皇帝鎮守西邊肅殺之氣。

周慎剛騎馬到了周府門口,就有人進去報給夫人,周慎把馬交給門口的小厮,自己走進二門去見給母親見禮。

周夫人還是老樣子,素衣素面,頭上只用一根銀簪子挽着頭發。她得了信,就在窗邊坐着,從窗戶裏看見周慎進了院子,便站起來走到門口去等着。

周慎已經十多天沒回來,猛一見母親,又覺得她臉上多了幾分暮氣。周夫人年輕的時候是文州都十八姝之一,眉目如畫,豔如玫瑰,原本應該和城中那些官夫人一樣,面上不見風霜的,只是可憐她是周夫人,別人有的安逸她沒有,別人沒有的苦楚她卻全都有。

周夫人拉着周慎在桌前坐下,在燈下細細看着周慎:“慎兒有些消瘦了,可是公務太多累着了?”

周慎其實生得像周坤多一些,只有眼睛和周夫人一模一樣,是雙一笑生桃花的鳳眼,只是周慎從來不笑,做的又是诏獄,于是別人對上他的眼睛,只覺得那雙眼裏有徹骨寒意,使人心驚。

周慎往屋裏四處打量了一番,在床角看到一件做了一半的小孩兒衣裳,周夫人也看到了,有些窘迫:“……這幾天我總是夢見績兒說冷,就做件衣裳給他,我沒再……咳咳……”周夫人說急了,咳了起來,周慎默默地給她拍着背。等她安靜下來,周慎握着她的手,不去看她手腕上橫七縱八的傷痕:“母親,我後天要出京去梅城一趟,先回來看看你。”

周夫人像被烙鐵燙了一樣抽開手,立刻又用力握住了周慎的手:“你說哪裏?”周慎望着她,眼裏有一點不忍:“母親,我要去梅城。”周夫人的手一下子捏緊了,面色瞬間變得灰白起來,她死死地盯着周慎的眼睛,聲音裏透着死一樣的絕望:“你不能去,我就只剩你一個了,你不能去。”

梅城是周府這六年來的禁語,六年前,周坤的屍首在梅城被找到,死狀慘不忍睹。周慎親自去梅城接的棺材,為了不讓母親看到父親的死狀,他用銅水封死了棺椁,母親再哭再鬧,他也沒松過口,告訴她父親到底怎麽個死法。自那之後,梅城就成了周夫人心裏的洞,白日淌血,夜有哀嚎。

梅城有她枕邊魂,她是梅城未亡人。

周夫人拽着周慎的袖子哭,周慎安安靜靜地摟着周夫人的肩膀,讓她趴在自己懷裏哭。他記得周夫人以前是很愛笑的,他三四歲的時候,周夫人還跟他一起藏在門後吓周坤,還帶他去爬假山,去水池邊撈爹養的鯉魚,他爹再生氣,只要她一笑,就好了。後來她還是在笑的,後來她給他生了個弟弟,叫周績,後來弟弟被人擄走了,後來她就不笑了。再後來,周坤也死了,她就變成了一個只會哭的周夫人。

周慎不想騙她,他們騙了她很多年,說一定會找到周績,後來他也騙她,咬着牙說爹爹死得安詳,這次萬一他一去不回來,以後又有誰來騙她呢?

周夫人哭累了,在周慎懷裏睡過去了,周慎伺候她在榻上睡下,把她交給安媽媽。安媽媽看着周慎,抹着眼淚嗚咽道:“大公子,是奴婢不好,前幾日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讓夫人看到了小公子的舊物,又勾得夫人傷心……”周慎給周夫人蓋好被子,沉默了一會兒說:“安媽媽,讓人把雨霁閣收拾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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