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沅有芷兮汀有蘭,我思君兮未敢言

慶隆六年,梅城斬了一個花魁。

梅城上面是通州,通州知府的小兒子張世傑死在了花魁的房裏,半個月之後,花魁就被判了斬立決,在城西的菜場被砍了頭。當年看過斬花魁的人們都說,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女人,就算一身囚衣,可她依然美得動人心魄,尤其那雙眼睛,跟雪水一樣幹淨,看的人都不信她會殺人。

花魁的屍首被挂在城門上三天,接着被扔到了亂葬崗。

花魁死的第二天,她從前在的溫香樓就起了大火,燒死了不少人,人們都說是她回來索命。之後不停有人在那條街上看見她,慢慢的,從前最鼎盛的素春花街便蕭條了下來,老鸨們把主意打在了城中的錦陽湖上,做起了花船買賣,而素春街,就徹底淪落成了乞丐和流民的地盤。

“不過說句實話,這麽多年,梅城又出了這麽多花魁,真是沒有一個比得上白香卿,那才是傾國傾城,配得上花魁二字啊。”胡老保給面前的人斟上酒,又殷勤地為他布菜,把一只碟子推過去:“您嘗嘗這個,這是我們這邊的特産,叫金茶絲,是選當季新出的豆腐幹兒,用新茶湯煮過,曬幹了用高湯吊味兒,之後再三曬三晾,最後才下鍋用各色幹貨炒香,吃的就是這一口嚼頭,我們梅城有句話,叫金茶絲兒配黃酒,神仙也要抖三抖。”

推過去的碟子裏整齊地堆着一小堆泛着蜜色的茶絲,對面的人伸出筷子來,在燭火下露出一只手來,俗話說富吃魚目貴看手,胡老保一看這手,就知道是被養得極好,才會整只手都泛着瑩潤的光,胡老保眯了眯眼,又呷了一口酒——這人果然非富即貴,是個人物。

“照這樣說,已經過去了十七年,怎麽最近又開始有傳聞呢?”對面的人不緊不慢地吃了一口金茶絲,一開口,就是一把玉潤的嗓音,聽在人耳中無比舒坦。胡老保也挾了金茶絲來吃,一面嚼一面說:“汀有蘭這支曲子您聽說過吧?”

汀有蘭是盛行了幾十年的相思小曲,對面那人自然是聽過的,胡老保見他點頭,便拿手輕敲桌案:“這汀有蘭全國的花樓都在唱,可在我們梅城,哪家花樓也不敢唱。當年白香卿唱完這支曲兒就被知府的兒子一眼相中,結果是什麽下場您也知道,後面梅城的姑娘們都不唱,怕晦氣,可您猜怎麽着?”胡老保湊近了說:“最近兩個月,那條老街上半夜又有人唱汀有蘭,有當年聽過白香卿唱曲的人說,聲音和白香卿一模一樣,這不是鬧鬼是什麽?”

“老倌兒也信鬼神之說?”那人停了杯,擡頭望着他。胡老保嘿嘿一笑:“有些東西信不信,都在人心,要是覺得有鬼,多半是心裏有鬼,您說對不對?”

二更天的時候胡老保才從酒館出來,這一頓飯算是吃得賓主盡歡,貴賓打聽了消息,他得了銀子。現在是冬月,外面還冷得刺骨,胡老保冒着冷風腳步蹒跚地走出酒館門老遠之後,才悚然地穩住腳步往回望了一眼,那酒館門口的一盞燈昏昏黃黃地亮着,貴客仍然像一柄劍一樣立在窗口,那雙眼睛似乎還盯着他。

胡老保的心劇烈抽動起來,一股寒氣從腳沖上頭——剛才喝酒的時候,他瞥見那位客人袖口上繡的東西,一層黑一層銀一層金,繡的是楓葉金刀,這有個名號叫金刀斬秋,別人認不出,但他胡老保見過,這是金閣都尉府裏的衣裳。

金閣都尉府,閻羅鬼見愁。

胡老保只覺得整個人抖了起來,梅城的天要翻了,金閣的白狼已經嗅着味道來了。

周慎看着胡老保走遠,低頭将外袍的袖子拉下來蓋住那層暗紋。周聰翻身從房梁上下來,站在他身後低聲說:“大人,恐怕那人認出金閣了。”周慎無謂道:“随他去,想摸魚,總得先把水攪渾。”

他站了片刻,喬裝成店小二的沈虎牽着兩匹馬走到窗前:“統領大人,馬已備好了。”周慎就着窗前的燈看了看天,夜風裏已經有了細雪,針尖一般大小,飛在烏壓壓漆黑的夜裏,刮得人臉疼。周慎披上風帽,從酒館裏走出來,沈虎把頭壓得更低,不敢擡頭望他。

周慎翻身上馬,勒着馬索在原地踱了兩三步,又從懷裏摸出個令牌丢給他:“你不用等在梅城,留下廉七他們待命,你回去用這令牌調三支白狼哨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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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虎行禮道聲遵命,周慎沖他一颔首,接着一夾馬腹,向着風雪中往南去了。

城南是素春街所在,等周慎和周聰披着一頭一身的雪到素春街時,夜已深沉,雪也大了,素春街上零零落落地生着幾堆火,乞丐們聚成幾群圍着火煮食,餘下的就是幾條瘦狗在街上轉悠。

素春街不愧是當年最繁華的花街,一水兒沿街而建的樓坊,用的都是青磚,一棟棟飛檐挨着角壁,一層疊一層,各家門上刻的都是各色花樣,每戶門前挑出的花牌鈎兒鍍着黃銅,雖然已經生了綠鏽,但也能看出上頭刻着牡丹花兒,光站在這裏,就能想出當年這一街的香脂濃豔粉面玉臂,一街的活色生香鐘鼓絲竹,是何等光景。

而如今只剩一街的空樓,一街的風雪。

周慎牽着馬走向街正中,出了絕色白香卿的溫香樓,就在此處。

原先白香卿死了第二日,這裏就失了火,後來又被人重建起來,仍然是原來的格局,四進大院,三層樓臺。

溫香樓與其他的花樓不一般,專門将三層門樓蓋在臨街的地方,又辟了一間臨街的屋子,每天讓不同的姑娘窗口撫琴唱曲,唱完便擲一朵時令的花下樓,下面的人若是撿到,便可以憑花進樓,品着茶聽擲花的姑娘再細細唱一曲,這時間久了,溫香樓的花也有個雅稱,叫惜花聽音。

白香卿那年就是坐在窗前唱了一曲汀有蘭,擲了一朵海棠被張世傑撿到,二人一見就情根深種,想當年羨煞多情,誰料想後來是那樣的結局。

如今梅城已經久不唱汀有蘭,也不見惜花聽音者久矣,周慎望着那三樓上的臨街小窗,風雪大了,從窗棂上飄出早就朽爛的紗簾,幾條爛紗飛舞在空中,襯着這條街,說不出的可憐凄涼。

周聰聽着一街的風聲,看着這黑洞洞的門樓,不由就有些發憷,搓了搓手說:“師父,不會真的有鬼吧?”

周慎淡淡地答了一句:“說不定真有。”

周聰幹笑:“師父別吓我。”

周慎指着那個窗戶角落讓他看:“你自己看。”

周聰仔細一看,那窗臺上最角落的地方露着四根灰白色的手指,吓得往後退了幾步:“還真有鬼!”

周慎環顧了一遍四周,沒見到人影:“裝神弄鬼而已。”

他們金閣出身的都有一身好輕功,周聰只覺得眼前閃了一下,就見周慎已經蹬着牆角往青磚牆上去了,只是三兩步的功夫,周慎已經輕巧地落在了三樓窗臺上。

周慎伸腳撥開纏在那只斷手上的爛紗,低頭細細分辨——原來是只假手,只不過雕刻得精巧,遠看倒能以假亂真。周慎從懷裏掏出塊帕子包起那只手,拿起來的時候發現底下還壓着東西,他拔下腰上的刀,用刀尖挑起那東西細看,原來是塊女子用的手帕,只是年歲似乎已經很久遠,手帕已經泛了黃,但還能看出角上細細地繡了一叢白海棠。周慎收了假手與舊帕,又四處翻檢了一遍,他在上面四處看,下頭的周聰卻突然叫他:“師父!你聽見什麽動靜沒?”

周慎停了翻檢,屏住呼吸細聽,果然聽到有很輕的琴聲,在萬籁俱寂的雪夜,被風扯得斷斷續續,曲不成曲。

什麽鬼魂什麽冤孽,周慎從來不信,不管這人什麽來頭,裝神弄鬼折騰這麽多花架子,他敢來,周慎就要去會一會。

周慎聽了一會兒,從窗口蹬了一腳,人直直地向琴聲來的方向掠了出去,在漫天的雪裏像一只黑鹞子一般翻飛了幾下,很快就不見了。

周聰一聲師父還沒喊出口,就已經看不見周慎的人影了,周聰一跺腳,牽着兩匹馬朝周慎走的方向追過去。

周慎沿着琴聲追過去,街尾原本有一群圍着火的乞丐,這會兒都倒在地上,周慎停了腳探探鼻息,倒是都活着,怕是被什麽藥迷暈了。

到了街尾,琴聲又大了些,周慎又追了兩步,琴聲忽然就停了。夜深雪重,只有遠處的錦陽湖上還有一點點光,有幾點漁火,還有幾條花船,周慎四處看了看,素春街尾原本是一片十裏的荷花池,隔着一座石橋就是錦陽湖的西碼頭,聽胡老保說,當年素春街還有芙蓉夜,每年到了中秋節,各家的花魁都要游街,最後在這荷花池邊選出一個芙蓉娘子。那時候人聲鼎沸的荷花池,經過這些年的廢棄,如今已經成了流民們洗菜洗衣的池子,荷花早就沒了。

周慎沿着街尾的荷花池走了幾步,那琴聲又起了,這次周慎聽出來了,真的是汀有蘭。這支本來是相思的曲子,彈得快了是情窦初開,彈得慢了是缱绻刻骨,可這支汀有蘭彈得哀婉切切,幾個音調一起,聽得人心裏一片酸楚。

周慎不動聲色,往琴聲的地方走,忽然就有歌聲合着琴一道響起。

“沅有芷兮汀有蘭,我思君兮未敢言,君如明月在雲端,我思君兮摧心肝,将琴代語兮寫衷腸,何日見君兮,慰我彷徨。”那聲音很輕很慢,唱的是相思,卻叫人聽了沁寒入骨。

周慎左手壓上腰間的刀,右手捏出一枚镖來,聽音辨位是金閣的入門武藝,他聽了一會兒,卻發現這聲音四處游走,周慎将手裏镖尾的扣環摳開,镖就散成了九根釘。那聲音還在一遍一遍唱着,周慎稍微壓低了身子,将九根釘往四面擲去,他身上有九枚這樣的镖,就是八十一根釘,周慎沿着荷花池游走,手上不停,荷花池邊堆滿了流民們砍來的柴,周慎的不少釘全打在柴垛子上了,等拆了第四枚镖扔出去的時候,周慎終于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入肉聲,接着就是踩落木柴的聲響,他一躍而起,循聲跳了過去,只看見那堆半人高的幹柴垛子後面有影子晃動了一下,頃刻就沒了動靜。周慎拔出刀,壓着步子繞到幹柴垛子背後,只看到地上散落的幾根枯枝,離他最近的一根枯枝上纏着一絲琴弦。周慎蹲下去看那根琴弦,弦在雪光底下泛着青色,看上去像是用精鐵拉成的細絲,難怪發出的琴聲這麽沉。

這幾年江湖上沒人用琴,最負盛名的以弦殺人的徐三聽也早就銷聲匿跡了,不知道這突然出現在梅城彈琴的是什麽來頭,周慎盯着那根琴弦上的血跡,至少現在他知道,梅城沒鬧鬼,鬧的是人。

鬼神不歸他管,但人的事情,歸他。

周聰牽着馬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問周慎:“師父,抓到了沒,是個什麽玩意兒?”

周慎把琴弦裝進腰包裏,順手把從溫香樓上拿到的假手和帕子遞給周聰,周聰這會兒也不怕了,接過來捏了捏:“嗬,軟木做的,看着還挺像。”

周慎站起來對着錦陽湖的方向望了望,對周聰說:“明個兒咱們去花船上查查。”

周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師父,您要帶我去逛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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