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猶有一點香 當時依稀在

周慎來梅城的第一晚去了素春老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梅莊,他要來拜一拜他爹。

周聰站在周慎身後不遠的地方看着他,手裏還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知道這把刀其實不是他師父的,是小鐘大人的,他師父的刀,挂在小鐘大人卧房的牆上。

他被師父帶回金閣的時候才七歲,剛被洗刷幹淨要吃飯,因為師父要收他當徒弟,周督總說他狂妄,兩個人又吵了起來,他以為自己要被趕出去,吓得抱着飯碗縮成一團,還是小鐘大人抱着他,他才敢把飯吃完。

那時候他師父和小鐘大人都在宮裏當侍衛,他倆經常去宮裏的南食所院子裏偷果子,吃不完就帶回來給韓留仙和他吃。當年大家都起哄說韓留仙長大了一定會嫁給他師父,人人都說他們有夫妻相,站在一起看着就般配。

周聰摸着懷裏的刀,這把刀的刀脊旁邊刻着謹言兩個字,是小鐘大人的花名,他師父那把刀的把手上刻着十五。去年冬天他也得了一把自己的刀,他請周慎給他刻字,他師父想了一想,唰唰在刀脊旁邊刻了三個大字——吃得飽。在金閣,刀上的字就是花名,于是整個金閣都知道新的白狼哨衛裏有個吃得飽,周聰被人從去年冬天笑到今年冬天,笑着笑着他也習慣了。他這把刀也被李昭序看過,有一次李昭序跟他比劃的時候,抽了他的刀去看,結果看到吃得飽三個大字,哈哈大笑。晚上他回金閣的時候,李昭序還特地讓人給他帶了一籠包子,喊他吃飽些。

周慎從腰包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裏面裝的是從京城帶過來的八寶樓的醬肉。周坤死的時候他才十七歲,在那之前,他因為不想進金閣,跟周坤鬧得不可開交,父子倆天天吵,他挨打罰跪是常事,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爹會死。

接到周坤死訊的那天,他和鐘顯塵正一塊在宮裏偷柿子。白狼哨衛找到他時,他揣着一兜的柿子從牆上往下跳,他向來爬高鑽低從不摔跤,那天卻摔了個四腳朝天,熟透的柿子糊了他一身,他正狼狽着,那個哨衛忽然對他說:“小周爺,督總找着了。”

周慎沒在意,他爹常年在外面,幾天找不到是正常的事情。他心裏正窩火,平白無故弄得一身黏糊糊,他一邊從身上撿柿子皮一邊壓着火氣說:“找到了就讓他回來啊,跟我說幹嘛,他那麽大個人……”哨衛打斷他:“小周爺,您得去扶棺,把督總運回京城。”

他撿着柿子皮兒的手停了下來,擡頭看向那哨衛的時候臉色已經跟沒了血色:“你說什麽?”

他聽見那個白狼哨衛說:“督總在梅城遭了毒手,沒了。”

他連衣服都沒換就跟着哨衛去了梅城,坐在狹小的馬車裏,他聞到自己身上全是柿子甜膩的味道,怎麽聞怎麽像血的腥味,他沒忍住,把頭伸出窗外,幾乎是吐了一路。

打那之後,他再也沒吃過柿子。

等他見了他爹的屍首,他沒撐住,一口血吐了出來。

周坤全身骨骼被一寸寸折斷,肚腹被剖開,裏面塞滿了碎掉的肋骨,他還穿着三疊秋霜的官服,繡金的衣裳已經全部被血浸透了,周慎想走過去看他,但是腳已經動不了了。

哨衛們把周坤擡了起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終于看清了他爹的臉。他爹離開京城的時候,被他氣得上火,嘴角長了一個火瘡,現在那個火瘡還沒好。

周慎嘗到自己嘴裏血的味道,他把嘴咬破了。他往前撲了一步,撈住了他爹的手,周坤的手像面條一樣軟綿綿地從他手中間滑落下去,周慎抓都抓不住——這不是他爹,他爹是活的,是能站起來罵他打他的爹,不是躺在這裏的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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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衛們看着周慎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帶着一嘴的血。

周慎再醒過來的時候,韓懷章已經趕到了,那時候韓懷章還只是統領,他趕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塊空牌位,韓懷章把空牌位遞給周慎:“這地方小,找不到好木頭,勉強找了一塊。”周慎默默地接過那個空牌位,他曉得,扶棺回鄉要捧着牌位,要不然亡魂找不着回家的路。

韓懷章走了之後,周慎在桌前正襟危坐,蘸了濃濃的墨寫他爹的名字,從小他爹就教他魏碑,說寫着端正大氣,他非要學柳體,因為他爹最讨厭柳體。

他們兩個人從來沒對過頭,其實他爹不知道,他魏碑寫得比柳體好,那是小時候周坤手把手教他一筆筆練過的,他又怎麽會忘記。

他一直以為有一天他寫周坤的名字,是等他上了沙場拼回軍功,請回爵位為他爹請封的那天,卻沒想到,這一筆下去,已經是生死茫茫。

早知道他爹離京來梅城的那一天,他應該提前把那壇好酒給他就好了,再買他喜歡吃的八寶樓的醬肉,好好跟他喝兩杯,好好叫他一聲爹,早知道……

牌位寫好了,他爹最喜歡的魏碑,周慎停了筆,穿上麻布孝衣,捧着牌位出門,扶棺回京。

從此,他周慎身前有雪雨風霜,身後卻再無依靠。

周慎在梅樹底下站着,他知道他爹有一部分血肉留在這裏了,跟這棵梅樹長在了一起,他看着梅樹,梅樹上積着雪,風一吹,飛花一樣散開了。

錦陽湖的夜,是解語花的夜。

周聰坐在船艙裏間,渾身不自在,這房裏脂粉味太重,熏得他想打噴嚏,反倒是他師父悠然自在,一個人端着杯酒,有滋有味地喝着。這艘花船的老板娘就是當年溫香樓的老鸨蟬娘,白香卿死了沒到半年,蟬娘就托人做了梅城第一條花船,先在錦陽湖上做起了生意,可見确實是個做生意的強手。

周慎還在不緊不慢地喝着酒,見屋裏有個伺候毛巾茶水的小丫頭,就招手喊她過來,小丫頭年紀不大,卻生得很機靈,走過去沒說話先笑:“大爺好,可有什麽要的?”周慎把酒杯推了過去,小丫頭利索地給他斟酒,周慎喝了一口,指着對面的一艘花船說:“我看那艘船比你們這裏熱鬧,那麽多人。”小丫頭看了看那艘船,捂着嘴笑了起來:“爺,這是給新來的清倌人開琴會呢,當然熱鬧,過兩天我們這兒也要開,到時候爺過來看,保管比這個還熱鬧。”

周慎點點頭,摸出一塊碎銀子給小丫頭,算是賞錢。

周聰一直躲在窗戶邊,把頭對着外面吸氣,忽然聽見周慎碰了幾下茶碗,這是他們金閣的暗號,那幾下敲蓋碗是讓他出去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周聰巴不得一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借口屋裏太悶,出去轉一轉。

周聰出去之後,周慎就閉上了眼睛。這滿屋子的香味兒,聞着像是木樨,跟南食所外街上的那幾棵木樨開花時味道一樣。

他十四歲的時候被周坤塞到禦前當侍衛,金閣和尋常的人走的路子不一樣,像周家這種子承父業的,基本都要進宮當幾年侍衛。鐘顯臣也算是金閣的後代,他爹鐘源是周坤的副手,所以幹脆一起被送了進來。

周慎不願意進金閣,因此這個侍衛當得很不規矩,該巡查的時候基本不動,靠在牆上裝死。鐘顯塵拿他沒辦法,只能一個人去。

他倆在一塊第七年了,對鐘家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鐘顯塵他爹鐘源是為了救周坤死的,算起來是他家的恩人,鐘顯塵的娘殉情随着亡夫去了,鐘家只剩他一個小孩子,周坤就把他抱回來養,也算對鐘源有個交代。

小時候他們都還看不出太大區別,慢慢長大了之後,鐘顯塵長成了一塊溫潤的玉,眼睛裏有秋水三千,嘴角上帶着春風十裏;而周慎卻生出了凜凜的鋒芒,往那兒一站,就是壓不住的清俊風流,藏不住那一點眉眼如刀,看過就刻在人心上。

周慎正百無聊賴地靠在牆上數磚縫,冷不防一個東西砸了過來,周慎自幼習武,反應極快,一伸手就抓住了,定睛一看,原來是顆話梅。周慎煩悶地揉揉腦門,四周看了一圈,看到附近的牆上挂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一身桃紅的裙子,頭上紮着雙鬟,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挂在牆上正沖他努力地揮手:“周慎!你過來,我有事兒找你!”

周慎一看就覺得大事不好,這祖宗又出來了。

這個小姑娘的身份很尴尬,正經來說,應該算是李棠棣的女兒,但是皇帝壓根不記得這個女兒,她娘只不過是個管花房的宮女,在宮裏無權無勢,被皇帝臨幸了之後,也不過就是個美人,後面郁郁寡歡,生下女兒不到兩年就去了。

小公主沒娘,報給皇帝的時候又遇上跟南邊開戰,皇帝沒心思管這個便宜女兒,随口說了一句交給皇後就不管了。皇後對她們這些宮女生的孩子沒什麽好感,只不過皇上說了,就喊人抱來看看問了幾句,公主的奶娘抱着她,一句話都說不利索,皇後就更煩了。那天正巧內務府送了一套金十八件來,就放在奶娘手邊的桌上,公主抓了一把金梳子不撒手,皇後随手就賞了她,又問叫什麽名字,奶娘唯唯諾諾地說還沒給起名字,現在就按排行叫六公主,皇後玉手一揮,說她既然這麽喜歡這把金梳子,就叫小梳得了。

之後宮裏就多了個小梳公主,小梳跟奶娘一直住在南食所附近的秀嶼宮裏,宮裏按時送份例來,小梳餓不死,凍不着,卻也實在沒過得多好。

因為沒人管,小梳天天在南食所附近瞎轉,有一次剛好碰上周慎和鐘顯塵在院子裏偷果子,三個人就算認識了。

這會兒小梳挂在牆上拼命沖周慎揮手,連喊帶叫,周慎怕人聽見,只能走過去站在牆底下問她:“祖宗,你又怎麽了?”小梳沖他揚揚手裏的紙包:“話梅吃完了,我還想吃油炸鹽酥卷子。”周慎犯愁:“祖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被你吃完了。”小梳左右看了看,她爬的高看得遠,一眼看到自己奶娘正在往南食所這邊走,她盯着周慎說:“那我不管,你自己說可憐我,要我以後想吃什麽都跟你說的,你可記得我的鹽酥卷子!”說完她利索地跟周慎揮揮手,踩着醬缸下去了。周慎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就不該以為她是挨餓的小宮女,做濫好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他看看天,按道理講,這會兒鐘顯塵應該早就走完了一圈回來了,等他回來他們就能回家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慢。他提起刀,順着巡查的路一路找過去,在最偏的拐角上那棵玉蘭樹下面,他聽見有些不尋常的聲音,他又不是傻子,這一聽就知道見不得人,他不想惹眼添是非,正準備快步走過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雖然含糊不清,可他聽了七年,絕不會錯。

周慎開始還以為鐘顯塵終于開了竅,自己學會勾搭女人了,還在感慨小弟有出息。可越聽卻越不對勁,他可沒聽說過有能勾搭出這種憤恨的聲音。周慎快步轉過去到木樨樹底下一看——“我□□大爺胡倫!”

白羽營的隊長胡倫正死死地掐着鐘顯塵的脖子,另一只手在扒他的裏衣,一張豬嘴還在鐘顯塵胸口上蹭來蹭去,鐘顯塵被臉漲得通紅,兩腿被胡倫別開,一只手死死地扣着胡倫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伸出去想夠自己的刀。

周慎呲目欲裂,一點沒客氣,上去照着胡倫的肥屁股就是一腳,踢得胡倫結結實實一頭撞在樹上,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昏過去了。

周慎又去看鐘顯塵,更是氣得快炸了,鐘顯塵的外衣已經被扒開了,裏衣也開了,露出來的皮肉上一塊青一塊紫,再往下看,周慎一股火轟地一聲冒了出來,拔出腰刀就要往胡倫身上招呼,鐘顯塵一看不好,爬起來抱着他的手喝道:“你要做什麽!你瘋了?”他褲子也被胡倫扒了,猛地站起來,露着兩條光腿,周慎舉着刀對他吼:“你還不趕緊穿衣服!”鐘顯塵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兩三下把衣服套好站在周慎身後。

周慎看着鐘顯塵脖子上被掐出的手指印一陣後怕,胡倫是出了名的好男風,而且葷素不忌,手段又兇殘,城裏好幾個少年被他弄殘了,他都不敢想,萬一鐘顯塵被胡倫得手了,鐘顯塵這後半輩子恐怕也毀了。鐘顯塵臉上也有傷,周慎看着他的臉,又是一股火起來:“你沒腦子嗎?你的哨子呢?”

鐘顯塵剛才還沒什麽,現在平靜下來了,想着方才胡倫做的事情,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周慎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卻聽見胡倫□□了一聲,慢悠悠地醒了過來,鐘顯塵明顯抖了一下,伸手捏住了他的手,周慎知道這是他害怕了,從小到大,他一害怕就會捏着自己的手。

胡倫醒過來摸了摸頭,頭上好大一個包,他是禦林軍侍衛統領胡聯的親侄兒,平時靠着這個身份在宮裏侍衛面前耀武揚威,無往而不利,這還是第一次吃這麽大虧,他剛扶着樹站起來罵了一句誰他媽打我,就聽見一道破風聲,胡倫慘叫一聲,又暈了。周慎收回腳,看着地上死豬一樣的胡倫,心裏仍然不甘,還想再補一腳,卻被鐘顯塵拉住了,周慎回頭看時,發現他臉白得吓人,鐘顯塵捂着肚子說:“咱們回家吧。”周慎點點頭,鐘顯塵往前走了一步就歪了下去,周慎蹲下去把他背起來往前走,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走了幾步,周慎忽然覺得有什麽滾燙的東西順着他脖子流了下來,鐘顯塵趴在他背上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裳,抖得厲害卻沒出一聲,周慎把他往上托了托,假裝不知道他在哭。

周慎就這樣背着他順着宮門外的街走。宮門外種了幾棵木樨樹,正開着花,滿街的木樨清香,花都在枝頭上,雲都在天上,而鐘顯塵,在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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