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知君切切意,報以長相思

金閣是要起花名的,免得在外面叫名字遇到熟人,洩露了行蹤。原本他們兩個都不用,連哨衛都不是,但周坤很堅持要他們起花名。

鐘顯塵一直不知道要叫什麽,倒是周慎早早起好了,叫十五。鐘顯塵問他:“你叫十五什麽意思?”

周慎說不出,臉有些可疑的紅,鐘顯塵不停問他,他被問煩了,搶過他的花名帖寫了謹言兩個字。

鐘顯塵急了:“诶!我還沒想好!你寫的這是什麽,這什麽,一點都不霸氣。”

周慎收起他的花名帖就走,鐘顯塵一直追他追到書房外面,周慎嫌他吵,伸手捂住他的嘴:“謹言就是讓你少說話,像你這麽吵,早就暴露了。”

鐘顯塵一想也是,就看着他把名帖遞了進去。

等到新的白狼哨衛配了刀,他倆的刀也到了,周慎是青麟映雪,鐘顯塵是月沉星子,都是好刀。周慎把自己的花名刻在把手上,鐘顯塵也要刻在把手上,被周慎拿過來刻在了刀脊旁邊。

鐘顯塵被他霸道慣了,嘟囔了兩句也就不說了。

周慎進金閣的那年冬天,周坤一定要帶他去查案子,瞞着周夫人把他帶着去了一個賭場,線報說裏面藏着一批軍火,後面不知道怎麽走漏了風聲,賭場裏的人埋伏了一大隊人馬等着他們來,周坤和周慎幾乎沒死在裏面,好在周坤一向謹慎,留了一隊人馬在外面,要不是這隊人,他們父子倆要被亂箭射死在賭場裏。不過結果算是好的,賭場地下真的藏着一批火鐵器,還有組裝火器的圖紙,金閣算是立了大功。對周坤沒法在明面上褒獎,李棠棣把周坤叫進書房密談了很久,周坤出來時面上難得有了些笑容。

周慎沒那麽幸運,替他爹擋了一刀,當胸被砍了一道口子,他也不想他娘天天對着他哭,也不想讓鐘顯塵擔心,就躲在金閣後院的廂房裏養傷,養傷的日子都還好過,只是沒看到鐘顯塵的時候有些牽挂。不知道小梳是不是又在纏着鐘顯塵,也不曉得這個蠢貨到底是不是還是那麽沒心沒肺。

鐘顯塵确實被小梳纏住了,除非有事,他們三個每逢五就要在南食所的牆外面碰個頭,給小梳帶點吃的玩的,小梳也把攢下來的好東西給他們。其實也就是一些司膳坊的點心,做的精巧些,鐘顯塵和周慎都知道她在宮裏不容易,雖然是點心,也是她好不容易攢下來的。

初十這天,鐘顯塵又到南食所宮牆外面等着,他給小梳帶了些她喜歡吃的東西,小梳踩着醬缸爬到牆上,看着他笑:“顯塵哥哥,你今天一個人來的?周十五呢?”小梳自從知道周慎的花名之後就改口叫他周十五,說三個字罵起來有氣勢。

“周大人跟我們說是出去辦事了,還沒回來。”鐘顯塵有些心不在焉,給小梳遞了東西就要走,小梳大着膽子抓着他的手:“顯塵哥哥,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我想嫁我喜歡的人……”鐘顯塵腦子裏突然跳出周慎暴跳如雷的臉:“不許你摻和她的事情!”

鐘顯塵一想到周慎就更煩悶了,也不知道到了哪裏,為什都十幾天了還不回來,他不回來,鐘顯塵心裏空得發慌。鐘顯塵這幾天一直在金閣和周府兩頭轉,他得等着周慎回來,說不定現在周慎就回來了。

鐘顯塵往回抽手:“小梳,我得看看他回來沒有。”小梳抓得更緊:“為什麽要去看他!他那麽兇,對你那麽不好,天天只會罵你,你不要管他!”鐘顯塵想跟她說不是,周慎從來沒有對他壞過,但是一想,跟小梳說了有什麽用,于是更用力地抽手:“小梳,我真的要回去,萬一他回來了……”小梳生氣了,嚷了起來:“你不許去!你就當他死了!”

鐘顯塵忽然想起他娘死的樣子,他娘在他爹靈前用刀捅進了自己的胸口,他看着他娘倒下來,熱的血慢慢變冷,臉慢慢變白,最後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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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周慎死了,也會那樣嗎?

鐘顯塵終于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盯着小梳大聲說:“他不會死!”

周慎養傷的時候,就住在金閣的後院,和鐘顯塵只有一牆之隔,他底子好,養了十幾天,刀口又不是特別深,已經收口結痂可以下床了。他實在熬不住,太無聊了,而且見不到鐘顯塵。他只能從院牆縫裏看,看也看不到,就喊人給他備好了易容的東西,易容成了掃地的阿伯,拿着個掃把守在鐘顯塵必經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掃地。

這邊正掃着,那邊就見鐘顯塵失魂落魄地沖進來,直接去敲周坤的書房門。周坤不在,鐘顯塵敲了半天敲不開,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周慎就拍他的肩膀:“小鐘大人,你衣服上粘了灰了,我幫你拍拍。”他聲音裝得嘶啞,鐘顯塵又心思恍惚,都沒發現這老頭兒站得特別筆直,哪裏像個老頭樣兒,只是對他笑了一笑:“謝謝老伯,”

“小鐘大人找周大人有事?”周慎接着說:“他帶着韓統領出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哦。”鐘顯塵悶悶地答了一聲。

“小鐘大人怎麽了?”周慎見他苦着臉,這麽些天沒見,看他倒是一樣,也沒瘦下來,看來自己不在他也挺好。周慎心裏有氣,突發奇想想試他一試,就嘆了一口氣說:“周大人也可憐,聽說小周大人出去辦事,回來在西郊坡子崗遇險了,他就帶着韓統領去……”他愕然地看着平時溫吞水一樣的鐘顯塵沖了出去,他吐了兩口含着灰的口水,又覺得站久了胸前的傷口痛了起來,悻悻然回去接着躺屍。

入夜時分,他是被周坤拽起來吼醒的:“周慎!今天是不是你跟顯塵說了什麽?”他迷迷糊糊地嘶了一聲:“爹,你扯到我肉了。”

“別他媽扯淡!顯塵不見了!你娘說他下午回去拿了刀說去找你就走了,攔都攔不住他,現在你跟我說他到哪裏去了?除了你還有誰!”周坤暴跳如雷,扯着周慎的衣服朝他吼,周慎徹底清醒過來,心頭一跳,那傻小子真的去找他了!

他跳起來披上衣服,抓起自己那把刀就蹿出門去。

鐘顯塵騎馬到了坡子崗,這崗雖小,在京城卻是出名的鬼崗,沒人收的屍骨都扔在這裏。

鐘顯塵從小怕鬼,天又快黑了,見到處都是枯枝亂墳,心跳得快從胸口跳出來了,他騎着馬四處找,不時低頭避開路上的樹枝,又仔細看四周,怕漏掉一點地方,一路上周慎沒看到,他倒是看見有黃皮子從墳洞裏爬出來,還有散亂的白骨,他越走臉越白,又看不見哪裏有動靜,只能策馬小步往前跑。

馬踏碎了地上的枯枝,驚起了不少老鴉。

周慎挑了金閣裏最快的馬,一路狂奔到坡子崗,進了林子就扯開嗓子大喊:“鐘顯塵!鐘顯塵!”路上樹長得枝枝叉叉的,擋着路,他抽出刀一路狂砍,開出一條路來,往前走了沒多久,突然看到前面有匹孤零零的白馬,周慎定睛一看,是周府裏的二白,他下了馬捂着胸口往二白身邊跑,跑到了一看,鐘顯塵摔在一個老墳坑裏,人卻沒動靜。

“鐘顯塵!”周慎吓得魂飛魄散,順着邊兒跳下老墳坑把鐘顯塵從一堆枯骨裏撈起來,一摸鼻子倒還有氣兒,周慎松了口氣,把鐘顯塵連拖帶抱地弄上去。

上了坑,周慎才覺得胸口濕漉漉的,一動就痛,就知道是傷口又裂開了。他顧不得管,伸手去拍鐘顯塵的臉,鐘顯塵額頭上有個大包,被他拍醒過來,先痛得叫了一聲。等睜眼看見周慎,他一骨碌爬起來摸了摸周慎的手和胳膊:“你怎麽樣?說你遇險了,我出來找你……”

周慎看着他的眼睛,心裏又心疼又愧疚,突然之間一陣後怕,又來了氣,沖着他嚷:“你有沒有腦子!別人說什麽你都信!你怕鬼還來坡子崗你找死啊!”

鐘顯塵看他生龍活虎,一點事都沒有,再想想下午的那個老伯,他也不笨,一下就轉過彎來,他也不是泥人,提起拳頭狠狠地沖着周慎的胸口打了一拳:“你騙我!”

周慎本來傷口就裂開了,他這一拳下去,傷口全崩開了,血嘩嘩往外流。周慎悶哼了一聲,歪倒在地上,鐘顯塵覺得拳頭上黏糊糊的,提起來就着月光看了一眼,全是血,再看地上的周慎,已經快暈了。

“周慎!”鐘顯塵吓到了,跪下去幫他按着傷口,還沒等周慎說話,林子外面呼呼啦啦來了幾十號人,周坤帶人進來看着自己家的兩個小孩兒,一個身上血呼啦次,一個腦門上頂着個鵝蛋大的包,也不知道是該心疼還是生氣,也沒眼看他們,一招手,全擡走了。

回家之後,周夫人摟着兩個大哭一場。

周慎和鐘顯塵被伺候着洗了澡,都趴下了。

大夫來給周慎換藥,周慎胸口上好長的一道口子,新肉外翻,看着可怖,鐘顯塵爬起來坐在周慎旁邊,悄悄地捏着周慎的手。

“沒事兒。”周慎被他捏着手,心裏瞬間什麽煩悶都沒了,反過來跟他笑着說:“你看,小時候你換藥我看熱鬧,現在我換藥你也能看熱鬧了。”

鐘顯塵死死地捏着他的手,一句話也不說。

換好藥,大夫就走了,周慎傷口裂開,到了晚上有些發熱,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覺得鐘顯塵爬過來了。鐘顯塵像小時候一樣,伏在他懷裏,因為怕碰到他的傷口,他趴得很小心,周慎覺出他在抖,難免有些無奈,這都多少年沒哭過了,怎麽又哭了呢。

鐘顯塵一邊哭一邊說:“我還以為你死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周慎被他念經一樣的話折騰瘋了,睜開眼拍拍他,鐘顯塵沒想到他醒着,一下哽住了。

周慎坐起身子,扳起他的頭讓他看着自己:“鐘顯塵我問你,我要是真死了呢?”鐘顯塵看着他,總覺得有些東西好像不是小時候那樣了,但到底是什麽不一樣了,他也不知道,他只知自己心跳得特別快,也不像下午聽到他遇險時候那種快,那是吓得,他現在就覺得自己的心露在外面,被周慎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就紅了臉。

周慎看他不說話,大着膽子抱住了他,在他耳朵邊說:“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你就見不到我了?”

鐘顯塵抖了一下,還是沒說話。

周慎咬了他耳朵一口:“說。”

鐘顯塵打了個哭嗝,答非所問:“你騙我你死了。”

周慎抱着他,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騙你的,不要生氣了。”鐘顯塵還不習慣他這樣的親昵,推開他,周慎不讓他走,摟着他說:“咱倆一起睡。”鐘顯塵悶悶地說:“我睡覺趕人。”周慎抱住他:“放心,趕不走。”

鐘顯塵躺在他懷裏,只覺得手腳緊張得沒處放,僵直得像個棍子。周慎倒是很快睡着了,只留下鐘顯塵一個人面紅耳赤,眼睛瞪着天花板瞪了半夜。

後來他逼着鐘顯塵跟他換了刀,他說你看我的名字在刀柄上,你一伸手就摸到了,而我這裏,就把你的名字藏在刀鞘裏,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他把鐘顯塵堵在床角親他,一邊親他一邊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叫十五嗎?”

鐘顯塵喘着氣問:“為什麽?”

他看着周慎的眼睛,那裏面全是化不開的他。

周慎吻上他的眼睛:“長幹行怎麽背來着,我忘了,你背給我聽。”鐘顯塵被他親的有些癢,眨着眼睛躲開他,一邊背長幹行給他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周慎接着親他:“往下背。”

鐘顯塵聽話地接着背:“……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鐘顯塵頓住了,周慎就吻上了他的唇,接着背了下去:“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不過就是一輩子,不過就是塵與灰。

那時候他還天真驕縱,以為世事只要他想,就一定會實現。

那之後他還是和鐘顯塵一塊去金閣,然後回家,一塊兒去宮裏看小梳,還惦記着偷果子,偷着偷着,那個哨衛來了,跟他說他爹死了。他扶着棺材回到周府的時候,鐘顯塵在門口迎他,他娘已經哭暈在靈堂上,鐘顯塵跟他一人一邊,扶着周坤的棺材進了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棺材下了地,他跟着跪倒了。

那天晚上他像個死人一樣被鐘顯塵背回屋裏,他娘偏偏在外面拍着門喊他:“慎兒!慎兒!你開棺讓我見你爹最後一面!慎兒!”他爹最疼他娘,他不能開,他怕開了棺,他娘見了他爹,也跟着去了。他聽着周夫人的哭喊,摸索着緊緊地抓住鐘顯塵的手:“我沒爹了。”鐘顯塵像他六歲時做過的一樣,環手抱着他,說着跟周慎當年一樣的話:“沒事,還有我。”他翻過身,把頭埋在鐘顯塵腿上,再也忍不住地嚎哭出聲。

他爹頭七過了之後,他找到韓懷章正式入了金閣,鐘顯塵也跟着他一起。他爹走了之後,他所有的少年意氣都死了,他所有的慈悲也都死了,他要用金閣的力量,就要一步步爬上去。

從此金閣有狼行成雙,世間卻少了兩個少年。

鐘顯塵跟着他三年,兩個人不要命一樣地查案抓人。周慎徹底變成了一個惡鬼,他少年時在周坤書房裏看過的案卷,親眼看過的酷刑,沒有一點浪費地用在了查案上面。而鐘顯塵隐匿在他身後,像他的影子。鐘顯塵對易容和制毒有過人的天賦,研制出許多不致死卻極其折磨人的□□,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跟着周慎不回頭地走進了黑暗之中。

他們一明一暗,像天生如此。

才三年,周慎就升到了副統領,三年來死在他手上的人,比得過別人十年。而鐘顯塵也跟着他一道,手上染了無數的血,再也幹淨不了。

他二十歲那年的生辰,他晚上才從刑房裏出來,身上全是血的味道。他娘還在怪他,天天待在房裏不出來。他一個人站在周夫人的院子裏,月色如水一樣灑滿了院落,他突然想:這麽好的月光,不知道能不能灑到陰曹地府去讓他爹也看一看。

周夫人讓安媽媽出來跟他說不見他,周慎默默地回過頭,卻看見鐘顯塵站在院門那裏看着他,月光下面鐘顯塵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是要消失一樣,他走過去,鐘顯塵拉着他的手,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回他們的房間。

那天晚上鐘顯塵第一次主動吻了他,周慎問他:“你不後悔?”鐘顯塵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瘦弱的少年,三年來的刑獄和制毒生涯沒有消磨掉他的氣質,在他面前,他仍然是那個幹幹淨淨笑容溫潤的鐘顯塵。鐘顯塵搖頭,又吻了上去,周慎解開他衣服的時候,他沒有躲開。

鐘顯塵很疼,但是忍着沒有出聲,周慎死死地抱着他,這是他在人世間僅有不多的一點點溫暖,是他剩下的一點點奢望。

等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鐘顯塵從周聰身邊擡起身子,從床頭的錦被裏摸出一根笛子來。鐘顯塵臉上帶着點羞赧,對他說:“我沒什麽可送你的,就跟留仙和入鏡學了一支曲子。”他把玉笛橫在唇邊,靠在一堆錦被上吹了起來。

那是一支長相思,鐘顯塵吹得不熟練,時有斷續,周慎有些呆愣,鐘顯塵吹了一小段,放下笛子對他笑笑:“時間太緊,我只學了這一段,以後學好了給你吹着聽。”周慎還看着他發愣,鐘顯塵吻上他的唇:“十五,我對你,也是一樣的。”

周慎忽然覺得他來這人間二十年,除了七分寒涼,剩下的,也還有那麽三分暖。

他第二天就到城裏最好的首飾鋪定了那只哨子,烏木鑲銀,八片金花,上面有五歲那年鐘顯塵為他撐過的傘,有一起爬過的樹,有鐘顯塵為他吹過的笛子,有他和他的名字,謹言和十五,有小篆寫就的願同塵與灰,還有兩片,刻着金閣的麒麟紋和周府的地圖。

三天之後,周慎拿着哨子給了鐘顯塵,鐘顯塵貼身挂在脖子上,又過了一個月,鐘顯塵丢了。

他找了鐘顯塵半年,沒有一點消息,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又到逢五的時候,他去了一趟南食所,小梳在宮牆上冷冷地看着他:“周十五,你找到他了嗎?”周慎看着她,忽然說了一句:“早知道這樣,當初該讓他娶了你,起碼讓我知道他還在。”

小梳的眼淚唰地一下就落了下來,她撿起屋檐上落的小石子朝他扔過去:“你給我滾!找不到他不要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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