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渺渺未歸人,遙遙隔山海

胡老保被扔在前院堂屋的青磚地上,摔得慘叫一聲。

“大人吶!你們不能亂抓人啊!”

胡老保趴在地上幹嚎,嚎着就見一雙黑靴子停在他面前,擡頭看時,果然是周慎。胡老保聲音漸漸小了,周慎讓他趴着,在周聰耳邊交代兩句,周聰出去安排,他也不看胡老保,轉身到椅子上坐下。

周慎越是不說話,胡老保心裏越打怵。

“大……大人,不知道您叫草民來有何事?”

周慎把周聰的那個銅哨子扔到他面前:“說說,是不是見過這哨子?”胡老保低着頭眼珠子亂轉,小聲說:“沒,是那位大人誤會了,我就是看這哨子貴氣,看着好看,就多看了兩眼。”

一會兒周聰又進來了,把手裏的東西給了周慎。

周慎把東西扔到胡老保面前,“唬了他一跳,胡老保擡頭看時,臉上的人色唰地一聲退了個幹幹淨淨。

周慎盯着地上的匣子問他:“你每天坐在酒館看着那棵樹,就是怕這個被挖出來?”

胡老保冷汗大顆大顆地流下來,他都不敢去看地上的東西,幹脆別過頭去。

“張少安,這個名字你熟悉不熟悉?”周聰給周慎端了杯熱茶來,周慎抿了一口,又看着胡老保說:“十九年前,金閣辦了一個朝廷大員,在押解家眷的時候,一個哨衛奸污了那家的兩位小姐,那哨衛被抓了之後關在西茶坊等着受審,卻趁着西茶坊換崗的時候縮骨逃了出來,從此就杳無音信。沒想到在這裏能再見到,也算是你我一場緣分。”

胡老保如遭雷擊,半晌才說:“我不是……我是梅城人吶……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

周聰趁他分神,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掏出匕首就往他喉頭抹去,胡老保的手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彎了下去,滑出了周聰的手,同時腰往下一沉,整個人上半身塌了下去,避開了他手上的匕首。周慎啪啪地拍了兩下手:“精彩精彩,好一個縮骨分筋張少安,看來功夫還是不減當年,你現在還有什麽要說?”

胡老保回過神來,懊悔得一頭汗,最後撲通一聲給周慎跪下了:“大人,我無話可說,只求您給我個痛快。”

他是金閣出身,知道金閣的叛逃者再被抓到,無非就是把金閣的酷刑全部上一遍,最後死了也要挫骨揚灰。

周慎喝着茶,看着張少安一個人在那裏臉色青白變換不停,最後面如死灰歪倒在地上,才開口道:“本來我也要佩服你,一點馬腳都不露,如果不是你太殷勤來找我們賣蟬娘的消息,我也差點被你騙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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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少安霍然擡頭:“怎麽會……?”

周慎望着他:“你出身金閣,當年又是哨衛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如果不是你貪色,恐怕今天金閣的統領也是你的,這麽一個青年才俊,卻被迫要隐姓埋名裝成一個酒鬼,在這小縣城裏呆了将近二十年,一個人閑來無事,能做的無非也就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你張少安最強的不是縮骨與武功,而是搜集線報與入室潛伏,前者,你是這梅城縣的線報販子,我來第一天就是找的你,後者,我們去拿人的時候,房梁上一點灰都沒有,倒是門上有一小截極細的斷絲……”

“別說了,我認……”

張少安伏在地上,心裏無限地悔恨,周慎說的一點都沒錯,他确實是疏忽了,還留着金閣時候的習慣,潛進蟬娘那個院子裏的在院門上拴了一根極細的絲,這絲連在他小指上,動了就是有人要來。當年他在金閣因為用的絲最細,功夫最好,也被人叫蛛絲張,卻沒想到最後也敗在這根蛛絲上。

“小人知罪,但憑大人發落。”

張少安對着周慎拜了下去,心裏感嘆周坤後繼有人,周慎比他爹當年年紀更小,卻更有城府,也比周坤狠辣,敗在這人手上,他無話可說。

“發落倒是談不上,”周慎站起身來,走到張少安面前:“倒是有幾件事情要你出力,你若是做好了,我就當昨日之事一筆勾銷,你還可以做你的胡老保,我就當沒見過張少安這個人。”

張少安聽了這一句,心裏頓時驚濤駭浪,抖着嘴唇看向周慎:“周統領可願以金刀為誓?”

周慎伸出右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兩行繁複的文字,比出二指指天道:“周慎起誓,如有虛言,金刀加身。”張少安二話不說,挽起袖子撕下貼在手腕上的假皮,也露出兩行一模一樣的字來,他跪在地上沖周慎起誓:“我張少安從即日起,統領大人但凡有話,我絕無二心,如有虛言,金刀加身。”

金閣裏供着一柄金鱗子母刀,母刀名斷塵,子刀九柄,各對應人身上的九個部位,金刀加身,就是要受剜眼斷鼻割舌剖腹折肢開顱之苦,最後用母刀斷塵,魂飛魄散。

所以金閣裏的人用金刀起誓,是最毒的。

周慎與他既然以金刀起誓,現在也不廢話,又指着地上的銅哨子問他:“可見過這哨子?”

張少安正色答道:“回大人的話,草民見過,三年前在錦陽湖東碼頭,船娘鮑三妹在船上撿到過一個哨子,拿去當鋪的時候草民也在,還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因為花紋特別,所以記得特別清。”

周慎面上波瀾不驚,背後的手早已捏得死死的:“那哨子什麽樣子?”張少安如實答道:“烏木鑲銀哨子,周身嵌着八塊金花,有一塊花紋就是這位大人哨子上的圖案,還有幾塊金花,似乎是傘與樹,還有其餘,小的并未看清楚。”

周慎身子晃了一晃,嘴裏一片腥甜,牙已經把下唇的肉咬爛了。

周慎嘶着嗓子問他:“那鮑三妹把哨子當了?”

張少安搖頭:“當鋪說哨子是烏木的,不值錢,金子也少,只出了一兩銀子,鮑三妹嫌少,又喜歡哨子精巧,便說以後當她的嫁妝。”

周慎咬着牙問:“鮑三妹在哪裏?”

“一年前現在已經嫁了人,嫁給城西包子鋪的劉猛……”張少安話音還沒落,就只覺得一陣風,周慎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鮑三妹,現在該叫劉娘子,正在包子鋪門口打瞌睡,他們做出的包子不舍得放油,吃着餡兒幹,又不香,但是好在便宜,生意雖然不好,勉強也能度日。

劉娘子睡意沉沉,抱着兒子坐在蒸籠後面,正要睡着的時候,卻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劉娘子驚醒過來,擡頭一看,卻看見一群穿着黑大氅的人烏壓壓地圍着她家的包子鋪。劉娘子抱緊了兒子哆嗦起來,聽到領頭的那個男人問:“你撿的那個哨子呢?”

劉娘子大着膽子看了一眼,這男人長得真俊,就是看着好吓人,眼神像要吃人一樣。那男人又問了一遍,劉娘子還只顧着看他,那人沉着臉一揮手,瞬間那一群人就進了她的家,只聽到一陣亂響,從屋子裏丢出無數的東西,被子枕頭小孩兒尿布,又聽到翻箱倒櫃砍木頭的聲音,大概是打不開,直接給劈開了,不一會兒,有個黑衣少年拿着一個東西出來,給那個領頭的男人看。

她目瞪口呆,看着一院子的狼藉,抱着孩子哭罵了起來,正罵着,卻被人提了起來,她一擡頭,正對着那個少年,他手裏提着那個東西問她:“這是從哪兒來的?”

劉娘子看着那東西,是那個哨子,那人見她又不說話,沖着她吼了一句:“快說!”劉娘子看見他眼裏的殺氣,抖了一下,終于憋出一句話:“船上,船上撿的!”接着就又抱緊孩子大哭起來。

周慎拍拍周聰的肩膀:“放她下來,讓她好好說。”

周聰把劉娘子放下來,劉娘子腿軟了,歪在地上起不來,周慎蹲下來問她:“你這哨子當時在船上怎麽得的?”

劉娘子早就吓破了膽,一邊哆嗦一邊說:“這這都好幾年了……”

那時候劉娘子還是鮑三妹,她爹娘死得早,她一個人撐着她爹留下的漁船在江邊讨生活,她長得五大三粗,又是孤女,長到二十三還沒人提親,她為了多掙錢攢嫁妝,有時候也接送人過江。

那天夜裏她已經睡下了,又被人喊起來,她開門一看,是一個老伯和一個姑娘,那姑娘看着就病歪歪的,一直靠在老伯身上,老伯說這是他女兒,生了病來梅城瞧,瞧不好,準備連夜去隔壁的雍州那邊看,她不願意搭病人,覺得晦氣,老伯說願意出三倍的船錢,她才起來送他們。

路上她偷偷看那姑娘,生得真好,雖然臉上不見血色,可是眼睛眉毛嘴巴都好看,生得像個仙女,惹得她一邊搖船一邊偷看。搖了一個時辰,到了雍州邊界的榕城,她跟老伯收錢,老伯給了錢就架着那姑娘走了。她一直盯着那姑娘,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姑娘下船的時候,像是暈了過去,手垂下來,從手心裏落了個東西出來。

“就是這哨子咯,當時我看她長得好,沒想到手上有個疤,那麽白的手,可惜了。”劉娘子一邊說一邊啧啧嘆息:“也不知道那姑娘得了什麽病,看着一點人樣子都沒有了……”

“什麽樣的疤?”

周慎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異常,他要費盡力氣才能壓住自己發抖的手捏住那個小小的哨子。

劉娘子想了一想,擡頭對他說:“是個牙印兒。”

那群人跟來的時候一樣迅速,說走就走了,劉娘子抱着孩子,手裏握着一錠金子還不敢相信,就一個當鋪都不想要的哨子,居然能換這麽多金子,看來那個人長得雖好,但卻是個傻子。

周聰擔心地看着周慎騎在馬上的背影,風雪裏,他師父不帶風帽,敞着大氅,很快就堆了一頭一身的雪,等他們到了暫住的小院兒門口,他看見他師父晃了晃,從馬上一頭栽了下去。

周慎聽見人在他身邊來來回回,聽見周聰吼着請大夫,聽見有人跟周聰請示說把九針坊的老板和那個清倌人都抓到了,聽見周聰打張少安問他是不是害了自己,在最後陷入昏迷的時候,他聽見鐘顯塵的聲音:“這是什麽?”

“哨子。”周慎紅着臉說。

“又給我哨子做什麽?我那不是有小梳給的嗎?”鐘顯塵拿着哨子看,“那個又沒壞,我用不着。”

周慎伸手:“把那個給我看看。”

鐘顯塵把挂在腰上的哨子給他,周慎接過來用足力,咯嘣一聲給掰斷了:“現在沒了,你用我給的。”周慎一臉正經地看着他說:“她給的什麽破哨子,一點都不響,上次差點害死你,用我這個,我這個吹得響。”鐘顯塵一把抓過他的手,銅制的哨子斷了之後割手,果然周慎的手上被割了個小口子,正往外淌血。鐘顯塵冒火了:“周慎你最近是不是看我不順眼?你要是不順眼就直說,你弄壞我多少東西了?”

周慎也冒火,抽回手瞪着他:“小梳給的東西特別好是不是?你這半年身上多了多少東西,怎麽了,我們周家給的東西你嫌棄?”

鐘顯塵氣得瞪着他:“你瞎說什麽!”

周慎跟他互相瞪了一會兒,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鐘顯塵在後面喊他他也不理。

鐘顯塵氣他莫名其妙,把他送的哨子拿起來看了看,也是個銅哨子,就是哨子上多了點花紋,還特別醜,看上去像是周慎自己刻的。鐘顯塵摩挲着哨子上的花紋,哭笑不得地追了上去:“喂,等着我一起走啊!”

周慎在前面其實走得很慢,聽見鐘顯塵追上來的聲音,忍不住笑了,又馬上繃住臉,趕忙走快一點,讓鐘顯塵追不上。鐘顯塵走快他就走快,鐘顯塵走慢他就走慢,他總是讓他追不上,氣得鐘顯塵在後面跳腳。

其實那個時候他應該多等等他,一起走。

兩年之後,他們還是進了金閣都尉府。

周慎能抗得過他爹,卻抗不過他娘,他娘一聽他要去從軍,吓得魂兒都沒了,又聽周坤說進了金閣就把他倆都安排在京城,不讓出門,只做文書不做白狼哨衛,他娘就天天對着他哭,最後鬧得絕食。

周慎不情不願地進了金閣,鐘顯塵倒是有些高興,他自幼沒了爹娘,金閣是他爹呆過的地方,他總感覺能進金閣,就離自己的爹又近了一點。

進了金閣,周慎發現他爹說話像放屁,什麽只做文書不做哨衛,他倆照舊被他爹操練得像兩條狗,雖然沒有哨衛的名分,卻還要學哨衛的一套活兒,偵查逼供喬裝,他爹還把他倆關在書房裏,讓他們背完金閣都尉府至今的所有卷宗,周慎很憤恨,又不能回家跟他娘告狀,周坤說了,如有洩露,他就立馬讓他去做一輩子的禦前侍衛,而且立刻給他定親,讓他娶王尚書家那個特別難看的閨女。

周慎不敢,只能繼續按他爹說的背卷宗,時不時再被他爹叫去當旁聽看審犯人,看了一天下來,腦袋都大了,尤其是遇到用刑的日子,聞一天的血味兒外加聽一天的慘叫,飯都吃不下。有時候他回來晚了,鐘顯塵已經睡下了,他踢掉鞋子爬到床上,心裏翻騰的時候就伸手去夠鐘顯塵的手,鐘顯塵即便睡着了也會把手伸過來,翻個身對着他接着睡。

十六歲的周慎看着燭火下面的鐘顯塵,這是他看了十年的臉,前兩年他娘給他們分了兩間房,剛分完房,鐘顯塵就被胡倫吓破了膽,半夜做噩夢,又不敢跟周夫人說,只能一個人躲在房裏抖,後面受不了就跑到周慎房門口,也不吵周慎睡覺,就安安靜靜坐着。周慎起夜的時候,一開門就看見鐘顯塵坐在門口打瞌睡,他也不說話,把鐘顯塵抱起來放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抱着他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周夫人就看見兩個小孩兒摟在一起睡得香,周坤知道了就說也別分房了,過兩年長大了兩個人都成親了,有了媳婦誰還摟着老爺們兒睡覺。周夫人就把他們又搬回來,這兩年他們确實吵了不少架,有時候也動手,周坤的爹知道之後跟周夫人說:“我說什麽?過兩年自己就不在一塊兒了。”

周夫人還是給他們留了房間,有時候吵架打架鬧大了,周慎或者鐘顯塵其中一個總會被周夫人喝令去房間單獨睡,但是半夜那一個總會跑回來,有時候是接着吵白天的架,有時候是白天沒打完,兩個人打着打着打累了就睡了,周夫人沒辦法,幹脆由他們去了。

周慎伸手去摸鐘顯塵的臉,這兩年他們吵架都是為了小梳,這兩年小梳忽然長大了,她也突然有了一點少女的小心思,每次不再跟他們去偷果子了,而是穿着她最好看的衣裳,想辦法給鐘顯塵送東西。她喜歡鐘顯塵,天天纏着他,三個人在一塊的時候,還想辦法把周慎支走,周慎窩火,對小梳不客氣,對鐘顯塵也不客氣。後來小梳偷偷跟鐘顯塵說她雖然是個公主,可是很向往平常人家的日子,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她就很知足。鐘顯塵沒聽明白,回來把小梳的話跟周慎學了一遍,還跟周慎感嘆說小梳也不知道能不能嫁給她喜歡的人。周慎一聽就明白了,騰地一聲肝火上升,吼了鐘顯塵一頓:“你湊什麽熱鬧,她愛嫁誰就嫁誰,你摻和什麽!”

鐘顯塵莫名其妙,又跟他吵了一架。

後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周慎聽鐘顯塵睡着了,睜開眼偷偷看他,鐘顯塵從小到大都是幹幹淨淨的,他突然沒法想他有一天成親了,身邊躺着別的女人是什麽樣子。他陪鐘顯塵睡了這麽多年,每次鐘顯塵做噩夢都是他不辭辛勞起來拍着他睡覺,這個人差不多是他看着長大的,難道這麽多年下來,他最後還要看着鐘顯塵跟別的女人睡在一起,等着那個女人做噩夢了,他拍大的鐘顯塵再去拍別的女人?

不行!

後面他就把鐘顯塵的哨子掰了,小梳看到的時候還問:“顯塵哥哥,我送你的哨子呢?”周慎抱着手,懶洋洋地看着她說:“我給扔了,什麽破哨子,一點都吹不響。”

小梳就哭了,鐘顯塵又去哄她,周慎晚上回去又跟鐘顯塵打了一架。

兩年就這麽打打鬧鬧地下來了,現在他十六歲,他從那些犯人的哀嚎中走出來,從那些血肉模糊中走出來,只想在鐘顯塵身邊,牽一牽他的手,在鐘顯塵睡着的時候,摸着他咬出來的那塊疤,心裏莫名地有個聲音在說:“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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