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雪滿山亭 人面何處去

十七年前,經歷了兩年的逃亡,張少安逃到了梅城,已經身無分文,只好藏身在溫香樓中。

他白日裏在廚房裏打雜,晚上睡在馬廄中,只有後廚的廚娘楊大姐對他多加照顧,經常把吃不完的菜與飯給他,楊大姐皮膚黝黑,臉上有許多麻子,除了會做一手好菜,在溫香樓裏毫不起眼。

那時鐘源裝扮的白香卿已經在溫香樓當起了頭牌,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每天彈琴,偶爾出來幫溫香樓的老鸨蟬娘招攬生意。白香卿還有個負責跑腿的小厮叫阿申,現在想來,就是周坤,只是那時候周坤易了容,他後來見到周慎時,才沒認出他們居然是父子。

張世傑來的那天,張少安正好出門倒泔水,他聽說今日頭牌白香卿要出來當街彈琴抛花,求一個惜花聽音人,他還沒見過這位頭牌,他也有心想入室潛伏,但是現在他只有一套衣服,別的不說,這一身泔水味兒就能暴露他,所以一向好色的他也沒法去白香卿的屋裏一睹芳容。

他看得清楚,張世傑在樓邊等了很久,到白香卿唱曲的時候才走過去,而白香卿抛的花也是用了巧勁才丢到張世傑腳邊,看來這二位是約好的。後面就是人人共知的一見鐘情琴瑟和鳴,現在既然知道了白香卿是鐘源扮的,那就跟風花雪月不搭邊了,必定是有大文章在裏面。

從白香卿樓下回來的時候,他看見楊大姐匆匆忙忙回了屋鎖了門,便鬼使神差地跟過去看了看。他從門縫裏看到楊大姐對着鏡子仔細地洗臉,不一會兒,鏡子裏就現出一個清秀雅致的人來。

張少安吃了一驚,接着看時,就見楊大姐打開了北邊對着錦陽湖的窗子,挂上了一盆蘭花。張少安等了一會兒,果然見有個男人從窗口翻進來,等他看清那人的臉時,心裏又是一驚——這人不是朝廷通緝的七弦琴徐三聽嗎?徐三聽又叫徐雲崖,在西北幾座城殺了好幾個朝廷命官,誰知道竟然會在這裏出沒。

“師哥,我們什麽時候離開?”楊大姐伏在他胸口焦急萬分:“孩子已經兩個月了,再大就不好走了。”徐雲崖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雪亭,再等我半個月就好,等我做完這件事,我就帶你回素山,到時候我們再也不分開。”

張少安這時候才知道楊大姐叫楊雪亭,卻聽見窗口又是一響,這會兒又翻進一個女子來,她生得和楊雪亭一模一樣,只是一雙眼裏全是精明和算計,讓人看了心生不喜、全然沒有楊雪亭那種溫婉的氣質。

“怎麽?這就難舍難分了?”那女子嘲諷道:“姐姐,你易容術不精,武功又差,真不知道師哥看上你哪一點?也對,師哥也就是舍不得你這嬌滴滴的樣子,看得叫我惡心!”

徐雲崖喝斷她:“楊素蓉你閉嘴!”

楊雪亭攔住他:“別這樣說她。”

楊素蓉吊着眉毛呸了她一句:“假好心!”

徐雲崖額頭上青筋暴起,轉身想動手,又被楊雪亭抱住胳膊:“師哥,我就只有這一個妹妹了,咱們素水派也就只剩咱們三個了,咱們三個再自相殘殺,怎麽對得起師父?”

“楊素蓉你出去,再不出去別怪我動手!”徐雲崖是真的惱了,楊素蓉也是欺軟怕硬,立刻乖乖從窗口跳出去了。

徐雲崖摸着楊雪亭的臉,憐惜道:“雪亭,這半個月你盡量不要出門,我一辦完事情就回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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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雲崖走後,楊雪亭又坐在床邊低聲啜泣了一會兒,才重新坐到鏡子前面往臉上塗塗抹抹,那個毫不起眼的楊大姐便又出現了。

張少安默默地離開了,心裏卻打定了主意。

當天晚上,楊雪亭收拾完廚房正要回屋,卻見張少安等在她門前,張少安一見她就跪下了,楊雪亭慌忙要扶他起來,他卻不起,只說要楊雪亭救命,接着就編了一篇官家子落難被繼母派人追殺的故事,又說:“楊姐姐,下午我不小心經過你的房間,聽見你房裏有人說話,我怕你屋裏進賊,就往裏面看了……”

楊雪亭臉色煞白:“你聽到多少?”

張少安裝出一臉惶恐:“聽不大清楚,就只聽到什麽易容術……”他又磕頭下去:“楊姐姐,求你了,我實在過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求楊姐姐幫我換張臉!”

楊雪亭犯難:“可是……”

張少安跪着行過去:“求姐姐!我一輩子記得姐姐的大恩大德!”楊雪亭嘆了口氣:“可是在這裏沒法子動骨頭,除非去醫館。”

張少安一聽立刻拍着胸脯說:“姐姐放心,萬事有我。”

第二天一早,就爆出張世傑死在了白香卿床上,鐘源立刻就被帶走下了大獄,同時周坤卻被人在素春街上纏住了,鐘源被押着往大獄走,經過周坤時互相看了一眼,兩人立刻就明白這是一個局,恐怕是針對張世傑帶來的東西。

鐘源被帶走之後,周坤立刻跑回溫香樓鐘源的房間,房間很明顯被人翻動過,周坤知道鐘源藏東西的習慣,在床頭處摸了摸,摸到一片極薄的機括片,他按下去,聽見天花板上咯噔一聲響,從頭頂的大紅花球中間悠悠吊下一個木匣子來,周坤抱着匣子就走,過了一會兒,果然又有幾個穿着公服的人來搜了一遍屋子。

鐘源下了大獄之後被動了刑傷了手,好在他縫了□□,那群人也沒看出破綻,只當他是個體面窯姐兒,到了夜裏倒也沒人來騷擾他,估計是有人交代過。

周坤抱着匣子去了白狼哨衛藏身的地方,一群人各自領命,潛伏的潛伏打探的打探,易容的易容,務必要把鐘源救出來,但大牢裏防守嚴密,想讓一個人平白無故消失不是那麽容易,眼看着刑期一天天逼近,周坤幾乎急得一夜白頭。

在楊雪亭答應幫張少安易容的晚上,張少安就翻入了一家醫館內,逼着大夫攜着家眷回老家半個月,隔天晚上,楊雪亭如約而至,在醫館裏為張少安改動臉骨。

夜裏楊雪亭在回溫香樓的路上,被出來探路的周坤看見,便把她打暈擄回了白狼哨衛的院子,楊雪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下了啞藥毒啞了嗓子,而後更是被易容成白香卿的模樣替鐘源做了替死鬼。然而鐘源最後還是難逃一死,周坤和鐘源連夜帶着人出梅城的時候,半路被人伏擊,鐘源替周坤擋了亂箭,死在了梅城。而混戰中,那匣子被踢到一邊的雜樹叢中,被正在給楊雪亭祭拜的張少安撿到了。

張少安跪着說完,對周慎拱手道:“如果這裏面真的有為楊雪亭報仇的緣由,還請大人提防徐雲崖這個人,此人心思缜密,謀定而後動,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周慎轉頭望着地上的楊素蓉:“楊素蓉,你也該說說了。”

楊素蓉的毒越來越深,原先還能動動半邊身子,現在卻只能動動脖子,怨毒地看着周慎:“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聽我師哥的,我師哥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師哥讓我來,我就來了,我師哥說讓我死,那我就去死。”

周慎暗叫一聲不好,卻見楊素蓉綻出一個極美的笑容,接着便從七竅裏流出血來,他知道江湖中人有門功夫,可以把全身的內力聚集起來,沖破百會穴而死,她的毒發得這麽快,剛才一定是趁着他們說話的時候加速運行內力,好一心求死。

“師哥……”楊素蓉最後說了一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看看我啊……”

楊素蓉死了,周慎讓人搜了她的身,在貼身裏衣的兜裏翻出一張小紙條:“若敗露,速死。”

果然像張少安說的,徐雲崖這個人,冷血至極。

周慎正沉思着,忽然後院傳來一陣壓抑的哭聲,不一會兒便有哨衛來報說蟬娘吐血而亡,周慎震驚至極,扶着桌子站起來:“怎麽會!”

他到後院廂房裏去看時,阿木雅滿眼驚恐地看着自己滿手的血,而床上的蟬娘倒在血泊裏,早就沒了氣息。

給蟬娘把脈的哨衛過來跟他彙報蟬娘的死因:“她身上早已中了好幾種毒,只是互相壓制才保住一條命,照她的毒來看,應該是每天都在服用藥物壓制,她瞞着不說,應該是一心求死了。”

周慎看着蟬娘,她唇角甚至含着笑,阿木雅像個嬰兒一樣伸手去碰蟬娘的臉,發現她不動了,就趴在她懷裏不起來。周慎只覺得無力,偏偏周聰舉着只鴿子跑進來:“師父!京城急诏,召您回京!”

京城現在一片風聲鶴唳,李棠棣在散朝之後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而北昌安的使者卻一天天逼着公主動身,早早到北昌安去過大祀節,免得瓊崖大北生氣。

而小梳公主現在正在長寧殿盯着眼前的韓留仙看。

“你知道我叫你過來幹什麽嗎?”

“臣女……不知道。”韓留仙确實不知道。

“你知道我馬上就要嫁去北昌安了吧?”小梳喝着茶,也不讓韓留仙坐,韓留仙幹脆大大方方地站着讓她看。

“這個臣女知道。”

小梳放下茶杯看着她:“我喜歡過一個人,很喜歡,我想過嫁給他,可惜這個人不見了,我臨走之前都不能見他一面。”韓留仙一下子明白了,是鐘顯塵的事情,她一下窒住了,心裏的愧疚鋪天蓋地而來。

小梳紅着眼睛說:“你把頭擡起來。”

韓留仙擡頭看向她,就見小梳邊笑邊流淚:“哈哈哈,果然是夫妻相,周慎他是不是因為惦記着你,才先去找你,沒有去找他!”韓留仙怔怔地望着小梳,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她也無數次地想過,如果先找到的不是她而是鐘顯塵,反倒是她跟鐘顯塵一樣失蹤,是不是就不用日日夜夜背着這份愧疚活着了。

韓留仙被小梳放出來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入鏡看着她有些蒼白的臉色,為她抱不平:“這位公主也太不講理了,怎麽能把當年的事情都怪在小姐頭上,當時明明那麽亂……”韓留仙拖着酸痛的腿扶着牆站着:“不要說了。”

當年她才十五歲,那天是觀音生辰,她一早就拜別了父親,帶着入鏡去安春山上的大白馬寺給母親祈福,沒想到宮裏的靜妃也在,她就退到一旁去暫時躲避,卻沒想到大殿裏忽然鬧騰起來,人群頓時混亂起來,她被人潮擠得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最後被擠到了大殿正中。

混亂中她看到好幾張熟悉的面孔,扮成宮女的鐘顯塵穿着和她一樣的杏黃裙子,跟在扮成太監的周慎後面,還有其他幾個金閣的哨衛,她剛想喊他們,卻被人拿刀頂住了喉嚨。周慎他們都朝她這裏看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一個站在周慎旁邊的侍衛掏出了一個圓溜溜的黑東西。

“周慎哥小心!他有轟天雷!”她記得自己竭盡全力大喊了一聲,然後就看見鐘顯塵一把把周慎推了出去。巨大的爆炸聲響過之後,大殿上除了那群匪徒,還少了兩個人,一個是韓留仙,另一個就是鐘顯塵。

韓留仙被爆炸沖得昏了過去,等她再醒來的時候,是在山上一條山路的拐角處,她一頭一臉的血,耳朵也聽不見聲音,身邊倒着幾個匪徒,周慎看到她醒來的時候,絲毫沒有停留,把她留給周聰就走了。

後來她才知道,當時那群人帶着她和鐘顯塵往兩個方向走,一個走的山上,一個走的山下,他爹只看到一個裙角就以為是她,喊着她的名字就追下山,周慎本來要去追鐘顯塵,卻不能放着她不管,只好跟着上山救她。

結果她被救了回來,而鐘顯塵,丢了。

周慎帶着阿木雅李臻子和張少安回了京城,一路上阿木雅捧着她姐姐的骨灰,誰也不讓碰。

回了京城,周慎就帶着周聰進了宮。

李昭序已經衣不解帶地守了李棠棣兩天了,他還是個半大孩子,人前還要對着那幫老臣做出沉穩的樣子,人後對着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李棠棣,心裏的惶恐已經到了極點,卻還要強撐着,這會兒看見周慎和周聰,心裏的弦終于松了下來。

周慎讓周聰去陪李昭序,自己去找海德泉。

海德泉先前還覺得他可怕,可這會兒覺得他可親至極。海德泉也顧不得僭越,一把抓住周慎的手老淚縱橫:“小周爺,陛下這可怎麽辦,太醫們什麽都查不出,越拖陛下昏睡的時間就越長,這可如何是好?”

周慎不習慣與人親近,也不會安慰人,只是抽出手來:“海公公,還請先找幾個工匠來,我有要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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