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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覃桉進來的時候,游嶼正拿着小剪刀認真剪那一串放在水果籃裏顆顆飽滿泛着紫光的大葡萄。剪刀不是他昨天見到的那把,昨天那把銀色的太鋒利,今天游嶼手上的藍綠色明顯是小學門口文具店一把五塊錢手工課上裁紙用的剪子。
塑料剪很鈍,光用來裁紙還行,要是剪葡萄就得慢慢磨着才能使藤果分離。
游嶼不嫌煩,每顆葡萄都用這把塑料剪磨斷使其滾落,在果籃中打個滾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不動了。
薄覃桉将目光放到游嶼那雙傷痕累累的手背,傷口是用刀片割爛的,不深,但也見血。這些小傷口只要遲趕到醫院一秒都會停止滲漏,凝血系統會立即抱着團地封鎖傷口所有出血部位。
但送游嶼進醫院的不是這些傷痕。
“薄醫生。”游嶼發現了站在門口的薄覃桉。
比起其他鬧自殺的孩子,這個孩子顯然是薄醫生見過最安靜的。
他積極配合治療,貼心地安慰漏針七八次的實習護士,使得他手背上除了刀口還有無法再下針的淤青。實習護士找護士長來,護士長熟練将針紮進游嶼手臂上的血管,離去時小聲數落實習生在學校一定沒好好學習。
薄覃桉走進病房,系好白大褂的扣子,他問游嶼今早有沒有不舒服。
“你媽媽呢?”
游嶼放下小剪刀說,“學校有作業,她幫我去取作業。”
“注意休息。”
“腿,晚上很疼。”游嶼指了指自己打着石膏吊在空中的左腿。
骨折傷口愈合是該疼上一段時間,未待薄覃桉說什麽,游嶼又道:“薄醫生,可以開止痛針嗎?”
薄覃桉搖頭道,“你還小,止痛針太頻繁對神經不好。”
游嶼聽罷小聲“喔”了下,重新拿起他那把小剪子認真剪葡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穿透玻璃,融入空氣中無數細小的灰塵,放縱它們騰空起舞不斷起伏,再将其弧度一一囊括于溫暖中,緩緩且溫柔地落在游嶼肩頭,潔白的床單與蓬松的枕頭均被曬得暖烘烘的,整個病房裏洋溢着金黃色的溫暖。
唯獨坐在光中心的游嶼。
向着光卻始終散發着一股難以掩飾的抗拒,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喜歡光,他想要徹底絕緣。可總在他想要逃離的時候,潔白棉質長裙,腳踩淺棕色平底系帶涼鞋,如藻般的波浪長發只在天氣微涼的時候披散而下,那個和他同樣血液給予他人生的女人會邁着輕快的步伐阻止他。
舒少媛是大學老師,南大藝術學院教美術的。
先是畫家,才是游嶼戶口本上名正言順有撫養權的母親。
沒人不說舒少媛人到中年還活得像個少女,更沒人不說,舒少媛的兒子都要高考了,她還在和那個大三的小男生談一場幼稚可笑的戀愛。
游嶼見過一次,他站在陽臺邊想要跳樓的時候,舒少媛正好站在樓下和那個大三男生難舍難分。
挺好,舒少媛漂亮美麗,就算和那些骨膠原豐滿二十出頭的女孩們站在一起,她仍舊市場火爆,仿佛時間只是在她身上留下比那些女孩青春活潑更容易令年輕男性沉迷的熟女韻味。
可游嶼又很惡心,那個男人只比自己大五歲,足以當舒少媛的兒子。
他想挑個沒人發現的時候跳,或者總該避開舒少媛,避免她看到自己掉下去受刺激,從一個藝術工作者的神經質演變成真正的精神病。
終于讓他找到一個小區裏沒什麽人的時候——高二學期開學。
這片小區是學區房,游嶼上的是南大附校,幼兒園到高中,一路升上來基本就沒出過南大這片區。舒少媛雖是教畫畫的,可開學也有她自己的事,院裏需要開會,老師們需要适當調整辦公室,領取自己今年的課表,如果時間對不上還要去找領導更改,去教務系統瞧瞧上學期期末又多少人挂科,又是誰得了第一名。
游嶼幻想過自己如何墜落,至少要像電視劇或是小說裏那樣像蝴蝶一般。
——可舒少媛把房子買到了二樓。
後來被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把他帶走的時候,游嶼疼得神志不清,眼白多過黑色瞳仁,他恍惚中想:自己雖然做足跳樓尋死的沖動,大概也只是做好了跳二樓的沖動,只做好了不以死為終極目标的準備。
骨折不是什麽要命的傷,但嘎嘣脆的時候到底是身上的一部分,有些人天生神經敏感,游嶼屬于對痛覺遲鈍的那類,但不知為何,這次格外疼。腿部的神經像五指連心那樣,無時不刻牽扯着身體各處感官,他不得不疼得被迫深呼吸,可呼吸次數太頻繁,他發出“啊,呃”之類的聲音。
過呼吸了。
舒少媛正跟一個假期不見的男朋友看電影,情侶重逢,她甚至在耳垂裝飾了戴久就會使自己皮膚過敏的蝴蝶耳墜。她專程站在校門口等待,她看着男朋友從校車上拎着行李走下來,像只快樂的黃鹂鳥般沖上去。
黃鹂鳥婉轉啼叫自然比翩然墜落的蝴蝶更引人矚目。
救護車“嗚哩,嗚哩”的聲音盤旋在幾近昏迷狀态的大腦中,游嶼那可憐的丁點理智也被這種聽了便會令人莫名煩躁的聲音搞得崩潰。
游嶼放棄般松開一直攥在胸前的手,右臂自胸口處軟軟垂下,耷拉在狹窄的急診床邊,他的手背貼着冰涼的床杆,陷入沉睡前他聽到急救人員大喊。
病人昏過去了!
陷入黑暗的感覺就像是一腳踏入冰窟那樣寒冷,想讓人急不可耐地尋找下一個溫暖的篝火,就算不接近橘色的火光,只是遠遠看着也似乎能感覺得到溫暖。冰窟中的寒氣入侵所有還保留溫暖的血液,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冰凍身體內的感官。前期會下意識瑟瑟發抖難以忍受,可當冰凍至極致後,血管收縮,血液流向軀體的深層,渾身上下的血液重新分布,在體溫中樞的調節下,皮膚血管**,身體深層的溫暖血液充盈皮膚血管,人的身體便會像是春天來臨那樣,一夜間春暖花開。
像是最後一次掙紮,最後一次呼救。
醫生撥開游嶼的眼皮,用筆燈檢查他的眼睛,又用手拍拍的臉。
游嶼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他知道自己正在昏迷,他的精神就好像是困在一個狹小的牢籠中,他蜷縮在角落裏沒法走出來,也不想走出來。
這床可真硬。
停屍房的床也和這張急救床一樣嗎?這樣想着,游嶼不由得又徒增幾分求生欲。
薄覃桉對游嶼說好好休息,游嶼似是在聽又好像沒怎麽注意,他滿眼都是那一小盆葡萄。
他住院才一周,舒少媛便開始去學校拿每日的作業回來,身為大學老師但教的東西并不能幫上游嶼什麽忙,更何況舒少媛整日忙着輔導校藝術團,每天下午送作業陪兒子半小時,而後毫無留戀地翩翩然離去,融入進那群活潑靓麗的女孩堆裏。
晚飯是醫院的病號餐,游嶼沒吃幾口舒少媛便拎着包走進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樣貌憨厚的中年女人。
舒少媛将游嶼的作業放在床頭櫃上,又起身讓開露出身後的中年女人,她清清嗓子對游嶼笑道:“兒子,這是媽媽給你找的保姆。”
游嶼小口喝了點白粥,擡頭與中年女人對視。
中年女人局促地搓搓手,但随後便熱情道:“舒老師長得漂亮,兒子也這麽俊俏,聽舒老師說你叫——”
“阿姨好,我叫游嶼,您叫我小嶼就好。”游嶼彎眸露出一排大白牙,嘴唇粉粉的,笑容襯得蒼白面頰憑空生出幾分紅潤來。
“阿姨姓江,阿姨照顧你這段時間一定要懂禮貌。”舒少媛彎腰伸出手指将游嶼嘴角的米粒擦去,音調溫柔,“記住了嗎?”
游嶼點頭,“記住了,媽媽。”
舒少媛又指了指作業,“這幾天有個比賽,學生的畫還沒改好,你乖乖和江阿姨待着,有什麽需要就問江阿姨,記得做作業,好好學習。”
游嶼又點頭,舒少媛終于露出會心一笑,“那媽媽就先回學校了。”
“寶貝再見。”舒少媛捧着游嶼的臉頰在他額頭親了下,将放在病床邊的包挎在臂彎,踩着她五厘米的細高跟鞋噠噠噠地,毫無留戀地走了。
游嶼繼續吃那份慘淡無味的白粥,江萍來的時候提了一大袋水果,都是舒少媛帶着她在醫院樓下的精品水果超市買的。醫院周邊的東西都貴,就跟火車站一瓶礦泉水都要買三塊一樣,江萍跟在舒少媛身後進超市前便勸舒少媛找其他地買,舒少媛提着兒子的作業單腿支地,右腳不适地稍微甩了甩,抱怨又像是在撒嬌:“太遠了,就在這買,在醫院吃的東西就要在醫院附近買嘛。”
說罷她又朝超市裏看了看,隔着櫥窗,“又不貴。”
江萍上了年齡眼睛稍微有點花,再加上近視沒帶眼鏡,扶着舒少媛幫她舒展手腳,半信半疑跟着舒少媛進了精品超市。
江萍把袋子裏的水果拿出來往床頭擺,對游嶼說:“醫院樓下的水果賣的真貴,不過看着挺新鮮,小嶼你想吃什麽阿姨給你洗。”
游嶼捎了眼離自己最近的蘋果袋,四顆标價三十。
他說:“就吃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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