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游嶼不回答,下巴離開薄覃桉的肩膀,而後用手虛虛按住他的肩頭,“薄醫生,我們該下去了。”

傅刑見薄覃桉背着游嶼下來,一拍腦門道:“小嶼的輪椅!”

“怪不得剛剛下樓總覺得缺了什麽!”薄邵意附和道,“我上去拿輪椅。”

二人從游嶼這裏獲得鑰匙上樓,游嶼則被薄覃桉放在車後座。薄覃桉的車寬敞,游嶼完全伸展雙腿都沒問題,但仔細看他是調過座椅舒适度的,游嶼的腰部能夠完全受力。

“你的腰一年會偶爾疼幾次。”薄覃桉道。

“腰椎側彎,不過不嚴重。”他又說,“但沒法矯正,長時間坐着畫畫,姿勢不正确,這些會随着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明顯。”

聽到這,游嶼不免覺得好笑,“薄醫生遇到病人都會對着病人背病歷嗎?”

“你從樓上摔下來,如果折的是腰,你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過得這麽自在。”

我倒願意我折的是腰,游嶼心裏這麽想,面對薄覃桉時卻閉上眼表露出不想再繼續交談的情緒。

薄邵意家住在本市郊區有名的富人區內,家中只有他和薄覃桉兩個人,平時薄邵意住在靠近學校的短租房內,放假便回家住。

車內放着不知名音樂家的鋼琴曲,薄邵意坐在前座早在行駛中遇上的第二個紅綠燈時睡過去,腦袋靠在安全帶上,這樣在車上睡着其實很不舒服,甚至說是對頸椎的摧殘,但薄邵意仍舊睡得很死。

傅刑低頭打開手機備忘錄朝裏頭打字,打好後裝作看到什麽有趣的事,将手機屏幕對準游嶼。

傅刑:薄醫生一個從海外剛回來的醫生就住富人區,是不是……

沒說出來的話,被他打了省略號。

游嶼擡起手指删掉他那留個省略號,然後将鍵盤切換到九鍵,倒不是因為他習慣九鍵,而是手指打字用二十六鍵實在不是什麽好主意。

游嶼:國家馬上就要消滅貧困進入全面小康,進入小康後,你我都要被消滅。

傅刑:……

“明天記得幫我帶畫紙。”游嶼忽然說。

“我記得上一疊也沒買多久,又用完了嗎?”傅刑愣了下,還誇張地用手比了個厚度,“這麽快?你畫畫速度怎麽一年比一年快?”

游嶼今早上才發現素描紙只剩下兩張,以往他都會在剩下兩袋的時候去書畫店補貨,但現在腿腳不便,書畫店又在學校附近,任務自然而然落在傅刑身上。

“總見你消耗,不見畫,畫呢?”傅刑攤手。

“撕了。”

傅刑頗為同情道,“阿姨還是這麽能辣手棘畫。”

“畫?”駕駛中的薄覃桉忽然出聲,傅刑話匣子打開根本合不上,他一拍大腿遺憾道:“薄叔叔,我們小嶼畫畫特別刻苦,就像我們年級學習第一的那個物理學霸一樣,無時不刻學物理,簡直就是物理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如果把他比作未來諾貝爾獲獎熱門人選,我們小嶼就是未來齊白石!”

游嶼皺眉,打斷傅刑,“你知道齊白石畫什麽嗎?”

“齊白石畫蝦,小學我就知道。”

該說傅刑沒腦子,還是說他實在是太有腦子,游嶼後半句“我要畫也是油畫”根本沒機會講。

薄覃桉單手把方向盤,他那邊的車窗開着,白襯衫挽至小臂中央,每個褶子都整齊平展,他将手肘放在窗邊道:“雖然我沒學過畫畫,但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讓我們每天畫一張人體器官圖,每次畫都要花大概兩三個小時。”

“後來熟能生巧,最快速度也需要一個半小時。”薄覃桉問,“游嶼,一天二十四小時,畫畫在生活的比重是多少?”

這好像是游嶼第一次聽薄覃桉在極其輕松的環境中,不那麽壓着嗓子說話。醫院工作環境豐富,導致許多醫生在上崗前都換上一副老成的面龐以及語調,說白了就是需要病人相信他們。一個多醫生無論專業上多過硬,病人們首先相信的都是他們表露出來的穩重成熟。

換而言之,就算醫生成為主治,如果天生娃娃臉,病人可能看着你的臉,更會相信比主治資歷相隔天塹的小小住院醫師。

薄覃桉這張臉的問題不是幼稚娃娃臉,更不是泛泛人群中的普通,而是——

他實在是太帥了。

軍裝提氣質,醫生的白大褂也亦是如此,一切筆挺的職業裝只要稍加精氣神,都特別提升個人好感。

薄覃桉生得儀表堂堂,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腰身比不輸模特,甚至有過之無不及。這種優質帥哥更适合從事文藝工作,而不是整日在醫院面對醫患關系整得灰頭土臉,轉頭上手術臺又被病人家屬握着手百般禱告,請求他一定救活自己所珍視的人。

“小嶼他是戰鬥機,畫畫不需要休息。”傅刑替游嶼回答。

“沒有。”游嶼搖頭。

“前兩天你畫室燈明明亮了一晚。”傅刑說,“我看得到。”

游嶼一臉不可思議地回頭望傅刑,心說怎麽你什麽都能看到?他朝後縮了下,“你在我家裝了監控?”

“你猜。”傅刑笑嘻嘻去捉游嶼的腰。

游嶼怕癢,見傅刑的架勢便下意識去擋,可他病號一個,健康都鬥不過傅刑,現在更不是對手。傅刑将游嶼撓地上氣不接下氣,眼淚花都笑得流出來,可不知為什麽游嶼笑着笑着忽然有點想哭,不是那種笑哭,而是他真的想流淚。

想不顧一切的流淚,想不顧一切地大笑。

他逐漸蜷縮起上半身,頭抵在傅刑腿上,雙手蒙住眼睛,大口呼吸平複心情。

“小嶼,小嶼?”傅刑拍拍游嶼的後背,正欲說什麽,一擡頭卻看到後視鏡上薄覃桉投來目光的雙眼。

薄覃桉緩緩對傅刑搖頭,傅刑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點頭,無聲地安撫好友。

薄家在別墅區最深處,郊區本就清淨,薄覃桉挑選的房子又離其他別墅遠,更顯得荒無人煙。已經不算是尋求安靜,遠離人群,倒像是特意孤獨的意味。

仿若一座孤島。

薄邵意絲毫不知來時發生了什麽,興高采烈幫游嶼搬東西,游嶼繼續由薄覃桉背進家。

這次游嶼沉默地趴在薄覃桉背上,這裏空氣都是濕潤的,肺部在迅速适應這裏的清新,在車上時腦袋漲得厲害,此時才稍有緩解。

“藥帶了嗎?”薄覃桉将游嶼送到客房後問。

游嶼從兜裏拿出藥片盒,薄覃桉接過道:“好好休息。”

“辛苦您了。”游嶼道謝。

薄家一樓是客廳廚房,二層共有四個房間,一間客房一間書房,剩下的薄家父子一人一間。

游嶼躺在床上睜着眼,住院時自己絕對想不到現在居然會在主治醫生家中,甚至還要在他家過節。

從客卧的落地窗望下去,能看到薄家後院的花壇,以及立在花壇邊的搖椅秋千,花壇中是薔薇花。其實游嶼一直分不清薔薇與玫瑰的區別,他特意在網絡中查詢二者之間的區別,但最後仍舊覺得這兩種花除去花色,甚至花色都有可能在人工培育下變得相同,此外沒有任何不同。同屬薔薇科,就都叫作薔薇,他自暴自棄只作設想。

直到他看到月季,再對比薔薇玫瑰,更堅定無法分別那就就此作罷的念頭。

繪畫者對色彩敏感,可沒說過對樣式也要同樣敏感。

“喵,喵喵喵。”幾聲微弱的貓叫由遠及進,游嶼下意識循着聲音的來處尋找,很快從床那頭蹦上來一個黑乎乎的小團,緊接着它又小聲叫:“喵喵喵,喵喵。”

這大概就是薄邵意口中所說的貓,但并不是他所描述的通體黑色。小貓皮毛柔順蓬松,自腿部第一個關節以下的毛像是雪一樣白,這種貓叫做雪鞋貓,四肢就像是踩在純白雪花上那樣幹淨美好。

小貓踏着輕快的腳步朝游嶼走來,來到游嶼身邊後打了個滾,将它的肚皮露出來,游嶼不由得用手去撓撓它的下巴,小貓舒服地哼哼唧唧。

“撒嬌精。”游嶼雙手将小貓攬過來抱在懷中,小貓暖烘烘的,如果現在是冬天一定是個絕佳的小火爐。

游嶼和小貓玩了會很快便精神不濟,小貓卧在他懷中,他單手将小貓圈在臂彎裏,慢慢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外頭已經完全黑了,客房門關着,但從門縫中能隐隐透進來樓下的暖燈。

游嶼的神志仍舊不清醒,懷中的貓仍在沉睡,過好久他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薄邵意家。床頭有燈,游嶼傾身去開燈,卻不小心打翻放在床頭的水杯,他迅速收回手,愣愣看着玻璃杯四分五裂,好在裏頭的水不是很多。

門外傳來上樓梯的聲音,很快門被從外頭打開,貓也就在這時醒來,喵地叫了聲要從游嶼這邊跳下去,游嶼連忙逮住貓。

“薄醫生。”游嶼啞着嗓子說,“我好像闖禍了。”

“快開飯了,我先打掃一下,一會帶你下去吃飯。”薄覃桉一邊收拾殘局一邊道。

一樓飯菜的香氣升騰入二樓,緊跟着傳進游嶼的嗅覺中,游嶼懷中的貓聞到肉味哪裏還坐得住,這邊游嶼不許下,它便迅速掙脫朝另外一頭跑。游嶼剛醒來沒勁,一時沒抓住,貓從手中似液體般的逃離,他望着自己空空的手發呆。

“它叫miur。”薄覃桉道,“一直沒見到它,以為在家裏哪個角落,沒想到跟你睡了一下午。”

“miur。”游嶼跟着薄覃桉念。這個名字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是某種象聲詞,軟軟糯糯的幼貓會發出這種聲音。

miur對自己的名字敏感,聽到游嶼在叫它,即将從客卧消失時停下腳步扭過身體又喵喵叫兩聲算是回應。

游嶼下樓後,薄覃桉把他安置在客廳柔軟的沙發袋裏,他整個人陷在沙發中,與此同時,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miur也輕巧跳到他懷中,一人一貓以同樣的姿勢看向廚房。

游嶼輕輕揉了下miur的後頸,miur将爪子搭在他的手指上,游嶼垂眸看着貓笑了下,很輕,一閃即逝。

傅刑會做飯,廚房裏基本是他在忙,薄邵意大概是覺得好玩,在傅刑身邊打下手。而薄覃桉,則在送游嶼下來後上樓回書房工作。

郊區氣溫低,屋子裏開了空調,熱氣都喜歡向上飄,二樓的時候游嶼穿着短袖不覺得冷,在這裏抱着貓坐了會,發覺所有熱源都來自貓後才搓搓手臂。

去年中秋傅刑拉着游嶼去KTV泡了一晚上,傅家向來崇尚各過各的,倒不是說家中感情不好,而是覺得人都是個體,該有自己的生活,傅刑一度向游嶼抱怨,擔心成年後自個媽就要把他丢出家門自生自滅。

而游嶼,游嶼情況特殊,舒少媛常年不着家,除非過年初一至初三商場不開門她才能安分在家做幾天“母親”的角色。

飯很快做好,以前的游嶼怎麽也想不到這次中秋節過得如此特殊。新同學,老朋友,自殺未遂遇見的主治醫生。

桌上的菜少鹽少辣,全都依着游嶼的口味,游嶼低頭看了眼在自己腳邊不停轉圈貓,指了指道:“它什麽時候吃?”

“一會。”薄邵意說,“咱們先吃。”

游嶼彎腰又揉揉miur腦袋,如果自己的腿還好,那麽就可以帶着miur吃飯,可現在他自己都難以自理,不好再麻煩主人家。

miur伸出粉粉嫩嫩的小舌頭試探性舔了下游嶼的手指,游嶼下意識收回手,将被舔的那根手指用另一只手攥住,緊跟着心髒也在瞬間飛快加速跳動。

只是眨眼的過程,游嶼竟驚出一身冷汗。

“邵意,帶着你的貓出去。”自上飯桌便一直沒說話的薄覃桉突然開口。

“哦。”薄邵意立即放下筷子将miur抱起朝樓上走,邊走邊說:“我們miur還是離那個壞人遠一點,每次都這麽兇。”

聽薄邵意的意思,薄覃桉驅逐貓顯然不是第一次。

這是人家自家事,游嶼也無法開口說什麽,目光追着miur與薄邵意去。

“你也害怕你的手。”薄覃桉的聲音響起。

游嶼一擡眼,正好對上薄覃桉的眼,他緩緩搖頭道:“不是。”

“貓是薄醫生允許才養的嗎?”

“是。”薄覃桉回道。

“但這是薄邵意自己的要求。”他又說,“他得為貓負責。”

所以在薄覃桉命令時,薄邵意毫無怨言地起身抱着貓離開。

薄覃桉用公筷夾了根青菜放進游嶼碗中,游嶼的眼皮忽然撐不住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困意席卷他整個精神狀态,他撐着疲憊道謝,“謝謝薄醫生。”

游嶼說罷,閉眼用手揉了揉眉心,再睜眼時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他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轉,緊跟着四肢無力雙手發涼,在聽到呼喊自己的聲音前,他不可避免地昏了過去,甚至在昏倒時順帶嘲笑了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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