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薄覃桉去樓下溫了杯牛奶拿上來,游嶼坐在床邊一點點喝完,薄覃桉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時,游嶼搖頭說有點困。

薄覃桉俯身關掉床頭燈,離開時只留下一盞光線極弱的壁燈,“好好休息。”

客卧門關好,游嶼在薄覃桉離開時閉上的眼睛又重新睜開,他偏頭去看窗外,今夜的月光被雲層遮蓋,郊區比不上城區內處處路燈,從窗內向外望,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

這個年他過得并不快樂,但卻又莫名輕松。

游嶼将整個臉埋入柔軟的枕頭,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天亮,後半夜倒是無夢,可他依舊覺得身體沉重。游嶼揉着眼下樓時聽到樓下有人交談的聲音,在他能夠完全看到一樓沙發時,沙發上坐着的女人也正好回頭笑着看他。

舒少媛淺笑道:“小嶼,快過來。”

游嶼抓着扶梯的手微微收緊,下意識後退一步,緊接着他看到坐在舒少媛對角的薄覃桉,他沉默片刻,換上欣喜的神色,快步走向舒少媛。

“媽媽!”

游嶼在舒少媛身邊坐好,舒少媛握着他的手道謝,“謝謝您幫我照顧小嶼,孩子不懂事,一定給您添了不少亂子。”

“游嶼很乖。”薄覃桉說。

都是家長,提到孩子後自然會交流教育問題,游嶼一句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昨晚沒睡好現在很困,如果現在可以睡個回籠覺那就再好不過。

舒少媛沒停留多久,與薄覃桉聊天時看了好幾次腕表,似乎是在趕什麽時間。帶着游嶼離開時,游嶼回頭看了眼薄家二層陽臺邊擺着的白色花盆,舒少媛已經坐在駕駛座上系安全帶,她拍拍座椅說:“上車,媽媽先帶你去中心街吃飯,下午去陳老師家拜年。”

“只是因為拜年嗎?”游嶼上車後問。

“按理說初一就得去,今天初二不能再拖。”舒少媛一腳油門踩下去,車瞬間飛出去好幾米,游嶼整個人因慣性向前撲過去,一頭撞在玻璃上。

舒少媛皺眉道:“系安全帶!說多少次上車系安全帶!”

游嶼額角痛得要死,但仍舊平靜道:“難道不是因為你開車速度太快嗎?”

“游嶼,過年我不想和你吵架。”

游嶼氣笑了,“我也不想。”

他和舒少媛之間的矛盾并沒得到解決,游嶼還在氣頭上,可舒少媛轉眼就當做沒這回事般像往常那樣牽着他的鼻子走。縱然游嶼知道那些不能用道德綁架自己的母親尋找幸福,可他仍舊會有種被莫名侵犯的憤怒。

這讓他感到不适,問道:“只是因為拜年才接我回家嗎?”

如果沒有拜年,是不是要和那個男生在外地一起玩到收假才肯回家?

“其實我不介意。”游嶼很慢地笑了下,“我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媽媽和誰在一起,我不反對,也不想參與你的情感生活。”

只要不帶到我面前,我可以當做無事發生。

甚至無條件贊成你尋找自己的幸福。

舒少媛減慢車速讓車順着路邊慢慢向前滑,她車技不差但平時開車不會随意說話分散駕駛時的注意力,這條郊區的公路本來就沒什麽人,過年時更顯凄涼,她這才在駕駛中與游嶼讨論。

“小嶼,之前那些人不帶回來是因為媽媽覺得他們沒有可以和我們成為一家人的資格,但這次這個男生不同。”

“不必告訴我。”游嶼反問,“我們成為一家人?我和他差幾歲?成為一家人後我叫他爸爸還是叫哥哥?”

“游嶼!”

游嶼打開車窗,冷風從外頭蹿進來,游嶼立即被凍得打了個噴嚏,他吸吸鼻子又說,“這都不重要。”

這些都不重要。

一個中年女人,就算外表看起來再年輕靓麗,但她的背景仍舊是人到中年拖家帶口,兒子高中備考大學。交往對象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他能夠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麽?和他在一起,無異于又養了個兒子。

在舒少媛即将發火時,游嶼又說:“你喜歡的那些男生,對你而言都比上一個更與衆不同。”

舒少媛正欲說什麽,手機與車內連接的通話設備響起,是陳卡斯。

“少媛,你和小嶼什麽時候過來?”陳卡斯問。

“在路上,能趕得上午飯。”

舒少媛和陳卡斯說了幾句話,陳卡斯問起游嶼怎麽不吱聲,舒少媛立即盯着游嶼,游嶼只與她對視一眼,就能讀出她眼神中的話。

好好說話,不許撒氣。

“吱。”游嶼臉色寡淡,語氣卻很輕快。

“我們馬上就來!”

話音剛落,他看到舒少媛的臉色立即有些許緩和。

即将産生更激烈争吵的話題被一通電話打斷,與陳卡斯結束通話後,游嶼閉上眼拒絕與舒少媛再交流。

每次争吵,都讓他想起小時候學校組織郊游,老師統計班裏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學生,輪到游嶼這裏,老師說:“這次郊游老師還是希望你可以跟着大家一起參加。”

游嶼正納悶,老師又道:“去繪畫班的機會很多,但和同學一起參加郊游的機會也就一兩次。”

“你還小,總不能一直一個人坐在畫室裏畫畫,該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游嶼這才明白,是舒少媛已經提前幫他請好假不去參加郊游。

他回家哭着鬧着要舒少媛給自己二十元錢,每個學生去郊游都得交二十元的班費。

舒少媛扯着他的衣領要将他關進畫室,游嶼使勁抓着每個能夠讓他掙紮這份力氣的家具,試圖從舒少媛的手中掙脫,但他根本不是舒少媛的對手。

十二歲的孩子大哭着使勁拍打緊鎖的門,兩只手發紅發腫,而門外的人冷着聲音道:“好好反省,想通了就去畫畫,畫夠五張從門縫裏遞出來。”

游嶼沒畫,他只從門縫向外推了張字條。

很快腳步聲由遠到近,隔着門舒少媛諷道:“那你就記着吧。”

別這麽對我,我都會記在心裏。

那你就記着吧。

恰巧畫室角落內還放着舒少媛自己的畫架,畫架上還擺着她未完成的畫。

那次與舒少媛發生的争執,是游嶼永遠都無法忘記的激烈。他砸了舒少媛的畫,舒少媛将畫架毫無理智地砸向自己的兒子。

每次回憶到這,游嶼總是伸手去摸自己右耳耳後,那道隐藏在耳根,被頭發遮住誰都看不見的疤。

畫架的木屑刺破皮膚時,游嶼一度覺得自己要聾,血順着耳根的輪廓流下來,他用手一摸,滿手都是讓他崩潰的猩紅。

愈合了多少年,疤痕卻留在那消不掉。

此刻這道疤在發疼發燙,讓他無法忽視。

耳邊,腦海,持續回蕩着如魔音灌耳般的冷漠。

“那你就記着吧。”

那你就記着吧。

那你就記着吧。

他可以記,記一輩子。

少年眼皮顫了顫,正欲逃避,這道聲音猛地停止,他心中莫名響起另一種聲音。

“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懦弱。”

“你得堅強。”

我不懂,更不會,堅強兩個字寫起來容易,但又真正有多少人能做到。

如果所有人都做到,那麽拖後腿的一定是自己。

時間最不會欺騙,一分一秒都會使人有度過真實感。現在不比以前,過年的儀式感逐漸被大大小小的節日分割,又或者是随着年齡的逐漸增長,見識到現實的殘酷,每個長大的孩子都會變成他們眼中的那些大人。

變得不喜歡過年,過年的意義只剩下能夠在忙碌中停下腳步休息片刻。

轉眼間已到開學的日子,游嶼也終于見到薄邵意。

薄邵意胖了點,也黑了些,他帶來國外的巧克力送給游嶼與傅刑。薄邵意掐着游嶼的臉問他怎麽一點都沒胖!

“國外的年熱鬧嗎?”游嶼将領來的新學期用書分給薄邵意,“數數有沒有缺。”

“熱鬧。”薄邵意一拍大腿對游嶼講,“說起過年,之前我爸過年就沒管過我,除夕夜跑出去和朋友泡吧也只警告我別惹事。”

“今年過年居然問我為什麽不回家過年。”

薄邵意稀奇道,“你說他是不是忽然意識到我這個兒子挺重要,傳統節日還是需要有親人陪伴,情人陪有什麽好,書上說的果然沒錯!親人才是永恒的話題!”

游嶼:“別這麽想。”

別這麽想,薄醫生沒有意識到兒子很重要,甚至根本沒提過薄邵意這三個字。仿佛兒子就像風筝,被風吹走後也不收線,任憑風筝在空中飛舞,放得煩了,必要時還會主動剪斷。

哪本書告訴你親人才是永恒的話題?

但面前越說越上頭的人根本沒聽到游嶼氣若游絲的四個字,當游嶼看到他的嘴變成“O”形時連忙捂住他的嘴,薄邵意發出唔唔唔的抗議。

游嶼無奈道:“羅景沒和薄醫生一起過年。”

總羅景羅景挂在嘴邊,生怕別人不知道羅景和薄覃桉有一腿,羅景好歹是個明星。

“唔唔唔。”薄邵意奮起反抗。

“什麽?”游嶼沒聽懂。

薄邵意用力将自己的臉與游嶼的手分離,顧不上收拾游嶼,驚奇道:“你怎麽知道。”

游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聽薄邵意的意思,大概薄邵意沒告訴他自己在他家過年。

好在薄邵意腦回路驚人,根本沒把游嶼的話放在心上,極為得意道:“老天都不許他姓羅的進我家門。”

“可憐我爸縱橫情場這麽多年,孤苦伶仃獨自過年。”薄邵意啧啧道,“今年就該留在國內,我最喜歡看笑話。”

“對。”游嶼極為心虛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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