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兩人臉龐相距極近。眼觀眼,鼻觀鼻,心觀心。

象牙般的臉龐,黑如點漆的眸子。嘴唇拉成極美的弧度,冷冰冰的笑,笑得戚少商一陣陣地更冷,冷得想打顫。

"戚少商,你知道我是誰嗎?"顧惜朝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帶着笑,卻也是冷冰冰的。

戚少商閉上眼睛,廢然一嘆。"不知道。"

顧惜朝直起身,微笑道:"我是白愁飛,不是顧惜朝。"

半日沒有聽到戚少商回答,顧惜朝低下頭看了戚少商一眼。戚少商的臉上很茫然,很麻木,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戚少商,怎麽,吓傻了?"

戚少商的眼神,空空如也。"我在想你剛才的問題。或者,我一直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

我知道,我明白。

我什麽也不想知道,我什麽也不想明白。

你為什麽要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毀了我那個虛幻的夢境。如果遲早都要毀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把這個夢境搭建起來。

你太殘忍。

戚少商茫然地道:"你是白愁飛,不是顧惜朝。"忽然縱了聲地狂笑起來,聲音凄厲得如同受了傷的狼,"你僞裝得真好,你騙得我好苦!"望着他,眼中的茫然與麻木逐漸被深沉的悲哀替代。"你從來便把我對你的感情當作籌碼,從最初在塔底石室相見那一刻開始。你的笑從來沒有真心過,你心裏永遠都在算計!"

"是。琴聲是為了引你來。跟你在一起久了,對你過去的事也知道得更多,王小石說的終究不及你自己說的多。你因為苦悶,常常買醉,你喝醉的時候,什麽都會說。不過......你為什麽懷疑呢?"

戚少商道:"你不清楚杜鵑醉魚,你也對晚晴的态度很奇怪。顧惜朝不該對晚晴無動于衷。"

白愁飛大笑,道:"你卻一直自欺欺人?欺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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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欺我。欺我的真心。"

白愁飛有些漠然地望着他。"真心嗎?你的真心是對誰?不是對我。即使是對我又如何?我不需要。只是......利用。"

戚少商垂下頭,想捏碎自己的拳頭,卻使不上一分勁力。"是,我愚蠢。"

一切都可以是假的,杜鵑醉魚也是假的,魚吃了花瓣并沒有醉死,只是暈過去了,一會就會醒的。然後就游走,繼續悠悠然地游弋。

那山洞中的火熱跟冰冷都是假的。我寧可當時有條蛇咬了我,毒死了我,還能停留在那一刻,或者萬蛇齧咬也可以,疼痛中我至少可以更記住當時的感覺。

吻是假的,擁抱是假的,笑是假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是鏡中花,水中月。是我傻,是我呆,緣木求魚,刻舟求劍,在一個沒有心的人身上硬要去找真心。

你根本沒有心。

"後悔了?"那聲音含着笑響起,很冰洌,像水晶般透明的感覺。似很熟悉,又似陌生。

戚少商擡起頭。"你想怎麽樣?"

白愁飛哼了一聲,道:"變臉變得倒也一樣的快。我說過,我要本來是屬于我的東西。還有......"

戚少商問道:"還有什麽?"

白愁飛睨了他一眼,道:"跟個将死的人說秘密,倒也無所謂。"推開半開的窗,風飒飒地透了進來。

"雖然金風細雨樓名為樓,但實則是塔不是樓。"

戚少商一愣,道:"金風細雨樓,青白黃紅四樓,擁了中間七層古塔。"

"那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山?什麽湖?"

"天泉山,天泉湖。"

白愁飛道:"從前這裏是什麽幫派的所在?"

戚少商怔住。"權力幫。"

白愁飛笑道:"簡單地說,權力幫有筆很大的寶藏在這裏,我想要。"

戚少商一驚,道:"哪裏?"

白愁飛朝地底指了指。"那裏。"

戚少商直直地盯着他,最後道:"貪心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白愁飛道:"我一向貪心。沒辦法,小蝦米我沒吃的興趣。"

戚少商低聲道:"你的舉止,你的反應,都像是他。"

白愁飛淡淡道:"你不相信,也得信。"走到窗前,背面着戚少商。他的聲音,似乎從虛空中傳來,像在空空如也的荒原裏回響。"扮一個人扮久了......有時候,就忘記自己是誰了......總會有恍惚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一剎那,會迷惑......會茫然......會......"聲音逐漸沉落下去,最後兩個字,說得幾近低不可聞。"動心。"

戚少商心中,赤裸裸的全是絕望。"一剎那?彈指六十下,便為一剎那。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剎那?"

月光暈暈迷迷地罩在白愁飛身上,他一手扶了窗沿,手指在月光下白得如同玉器的顏色。"很多,多得數也數不清。所以......迷惑的時候太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突地轉過身,整個人猶如一把出了鞘的劍,寒意逼人。"戚少商,你記住,如果還有下輩子,就不要輕易去信人。"

戚少商眼中怒意如火,越演越烈。一字字自齒間吐出,字字泣血。"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只有這一刻,我才會信你。白,愁,飛。"

從此之後,再不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揪心的疼痛,那跌進黃泉般的絕望,什麽都拉不住的無助,看在眼中,天也是灰的,心也是灰的。

我只相信血是紅的。

灰色的沉默,就在兩人之間蔓延。漸漸彌漫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讓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般地窒息。

咚咚的敲門聲,敲碎了這片濃灰色的沉寂。白愁飛走到門邊,去開門。

是楊無邪,手裏捧着一柄彎如半月的劍。戚少商借着昏暗的燈光,一眼瞟開,驚呼道:"挽留!"

白愁飛拿起劍,輕撫劍身,如同撫摸情人的頭發。"不錯,挽留劍。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歲月挽留你。劍多情,人亦多情。很适合王小石用。蘇夢枕的紅袖刀,王小石的挽留劍。"

戚少商突然叫道:"你為何會使劍?"

楊無邪道:"戚樓主,這就是你轉不過彎了。白愁飛驚神指本來就是将七大名劍的劍法化于指法之中,怎可能不會使劍?劍術非已臻化境,怎能将七大劍法均溶于驚神指中?"

白愁飛回頭去看那柄湛盧,笑道:"此劍尚在挽留之上,凡是用過劍的人,沒有不心動的。我也不例外。"

戚少商一陣陣寒意無法抑制,他不知道是因為毒,還是因為自己的心在發冷。"你真的殺了他?"

白愁飛微笑道:"一個劍客,怎麽會把視若性命的寶劍随随便便交給別人?"

戚少商怒道:"王小石救了你的命,你卻......"

白愁飛臉色一沉,似罩上了一層寒霜,道:"戚少商,不關你的事,就別啰嗦。我殺也殺了,你現在這模樣,你能奈我何?"

戚少商冷笑道:"戚少商殺王小石,這傳出去豈不荒誕?"

楊無邪道:"在王小石身上那把劍,總歸便是‘癡'。人人都看到了,只要你死了,就再也說不清了。"

"所以,你必須死,戚少商。"

戚少商冷冷道:"楊總管,你從最初便知道是他?"

楊無邪不答。半日方道:"我警告過你的,一次又一次警告過。不要讓他出塔。戚樓主,是你不信我的。你該信的不信,不該信的卻非要相信。"

白愁飛回過頭,直視戚少商。那雙眼睛冷冷的閃着幽幽的光,微笑也是冷冷的,清冷如月。剎那間,戚少商卻憶起在地下石室初見他的時分,燭影流動,他的臉上卻是月華流轉。

"趙佚看出來了?"

白愁飛不提防他這時問出這個問題,有些好笑地道:"你都要死了,還關心這個?"

戚少商閉嘴不答。白愁飛道:"不知道,我也不關心。戚少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當我是顧惜朝吧,當我是真心的,至少有那麽些時候的動心。這樣,你死也死得安心些。"轉過身向門外走去,道:"楊總管,剩下的就勞駕你了。只要戚少商一死,金風細雨樓就是你的。"

楊無邪道:"你不忍自己動手?白愁飛何嘗有過心慈手軟之時?"

白愁飛臉色一寒,右手在袖中微微一動,正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軋軋之聲,回頭一看,只見整張床板都翻了起來,戚少商整個人已落了下去。白愁飛跟楊無邪立即變色,身形方起,卻有數排利箭帶了破空之聲而來,機簧勁力驚人,待得擊落箭陣,那床板早已複原,這次卻是怎樣也打不開機關了。

白愁飛臉色發白,道:"這條暗道,不是早已封了?"

楊無邪道:"是封了,但後來即使開了,我們也不會去查證。這倒是好辦法,人都有這個心态,對于已經在心裏定了的東西,不會再去懷疑。想來在王小石繼任樓主時,這條密道便已重新開通了。"

白愁飛臉色時青時白,道:"蘇夢枕當年從這條暗道逃脫,壞了我的好事。如今戚少商又依樣葫蘆來了一次。妙啊,妙。"

"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白愁飛一仰頭,笑道:"等,戚少商會自己來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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