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唐安芙坐在馬車裏, 腦中回蕩不去的就是駱樊之最後說的那句:

他該死。

駱樊之為什麽會說這些呢?

忽然馬車停了, 外頭傳來一陣對話:

“裴景,你攔我馬車作甚?”

唐安傑此時心情不太好,語氣甚至有些暴躁。

裴景的心情也不是很好,這幾日為了抓個譚一舟, 他四處都找遍了都沒有找到, 太子那邊盯得緊, 他要再抓不到譚一舟去定罪,說不準太子又要把這口大鍋扣在他頭上,所以,把裴景逼得都來站城門口攔車檢查了。

沒想到剛在城門口盯了一會兒,就看見唐安傑坐在馬車前板上, 不住讓車夫快一點,眉頭緊鎖,很可疑的樣子。

裴景知道唐安傑和駱樊之後來的關系很不錯, 那時候,唐安芙已經被他打斷了腿, 弄進姑子廟裏關起來, 他回回想收拾唐安傑的時候, 都是已經襲爵榮安郡王的駱樊之出手幹預保他。

兩人是表兄弟,現在這階段關系還不怎麽樣, 可譚一舟是駱樊之的師父,這些天裴景也派人盯着駱樊之,知道他好些天都沒出過門, 可誰能保證,駱樊之不會私下派人聯系唐安傑幫他護着譚一舟呢?

畢竟旁人只道這倆表兄弟關系一般,沒有交集,懷疑不到唐安傑的身上,可裴景卻是知道內情的,所以這份猜測合情合理。

“我在這裏追查逃犯,你鬼鬼祟祟的,我查你馬車有何不可?”裴景如是說。

唐安傑不甘示弱:“你才鬼鬼祟祟的,這是我家馬車,憑什麽讓你查?”

裴景懶得跟他廢話,一聲令下:“來人,給我——”

他話中的一個‘搜’字沒說出口,就看見馬車簾子從裏面被掀開,露出唐安芙令人驚豔的臉龐,裴景頓時眼前一亮,鬼使神差的就上前跟唐安芙打招呼:

“辰,辰王妃也在?”

說完,裴景還不忘往馬車裏悄悄看了一眼,唐安芙将車簾子挂在一角,單手撐着俏臉對裴景道:

“別看了,就我一個,王爺沒在。”

裴景确實是在擔心齊辰在不在馬車裏,聽她一語道破自己的心思,裴景還有些不好意思,客氣笑道:

“四小姐說笑了。”

“裴世子這是到五城兵馬司高就了嗎?怎的在城門口抓人?”唐安芙笑問。

裴景見她談吐溫柔,眉眼如畫,清雅如空谷幽蘭,氣質絕美,再次感嘆怎麽他從前竟沒發現唐安芙可以美的這般驚心動魄。

“姓裴的。你盯着她看什麽看?看夠了就讓開,我們還等着出城呢!”唐安傑很不喜歡裴景看唐安芙的眼神,色|眯眯的,出言斥道。

裴景這才驚覺自己竟看着唐安芙的臉看呆了。

略有心虛,裴景尴尬一笑,尋個由頭問:“不知四小姐和令兄此時出城有何貴幹?”

唐安芙從容應對:

“此時出城并非我所願,可惜啊,有些人成親在即卻惹了準新娘子不快,我那準嫂嫂一氣之下住城外莊子裏去了,我這不是要陪着有些人去把人請回來嘛。”

這個理由十分巧妙,裴景當然知道唐安傑和元家小娘子訂了親,元家小娘子和唐安芙是好朋友,唐安傑惹了準新娘,自己搞不定,便讓唐安芙和他一同去請。

“哦,原來如此。我就說令兄今日像吃了槍藥一樣。”裴景瞪了唐安傑一眼。

唐安傑沒好氣的坐回馬車前板,不再跟他多言。

“不知現在,我們可以出城了嗎?”唐安芙溫柔的問裴景。

裴景趕忙讓人把攔路障礙搬開,對唐安芙比了個請的手勢,唐安芙也對他回了一記微笑,裴景覺得自己都快要醉在唐安芙的那抹微笑之中了。

直到唐安芙的馬車出了城門,裴景仍站在原地癡癡的望着,有一種叫做‘後悔’的種子漸漸的在他心底某處萌芽。

“世子。”

裴景站在城門口發呆,手下從旁喊了他一聲。

“什麽事?”

裴景最後看了一眼那漸漸遠去的馬車,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

手下對裴景指了指不遠處,裴景望過去,就見唐碧茹從侯府馬車中出來,兩個丫鬟,兩個小厮帶一個車夫忙前忙後,又是給她拿凳子,又是給她掀簾子,又是小心翼翼,在兩邊像扶太後似的把唐碧茹從馬車上扶下來。

唐碧茹走下馬車後,丫鬟還得半蹲在她面前,為她檢查下馬車時有沒有把衣裳弄亂。

直到裴景已經走到唐碧茹面前,身邊的丫鬟小厮們才把伺候唐碧茹下車這項工作做完。

“你這排場夠大的呀。”裴景冷聲說。

唐碧茹看起來也不是很高興,好整以暇看了看自己剛染的指甲:“不比世子與佳人談笑風生,癡心相随。”

裴景蹙眉:“你這話什麽意思?”

唐碧茹冷哼:

“我什麽意思世子聽不明白嗎?怎麽,如今看她是越發着迷,你後悔當初沒娶她了吧?別怪我沒提醒你,她可是只兇猛野獸食人花,這一點你我都很清楚,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她以前是如何不把你當人的,需要我幫你回憶回憶嗎?”

裴景被唐碧茹揭穿了心思,又被她把那點子心思拖拽出來踩在地上摩|擦,他沒忘記唐安芙以前是怎麽對他的,可是他如今也漸漸想起來,唐安芙在的時候,自己有多輕松。

當然這些,裴景并不打算跟唐碧茹說。

換了個話題:

“不說她了。你成天跟我說錢不夠用,我倒是覺得你可以把你身邊伺候的人削減那麽幾個,別回回出門都弄得跟公主出巡似的。”

自從成親以來,裴景越發覺得唐碧茹的開銷太大了。

當初成親前,她屢屢獅子大開口,跟他要錢置辦嫁妝,裴景當時還想着,反正是她的嫁妝,最終還是會回到侯府的賬上,可他沒想到,唐碧茹那邊置辦的嫁妝贻笑大方,她娘那個鼠目寸光的妾室,為了把他給唐碧茹的那筆錢永遠變成唐碧茹的私産,竟然打了兩匣子金條,刻上了唐家的嫁娶記號,以為這樣,裴景就動不了那筆錢了。

天真。

他手頭寬裕就算了,若不寬裕的時候,便是金條上明寫了‘唐碧茹’三個字,裴景也有權利拿去使用。

前陣子為了拉攏譚一舟,裴景花了很多錢,那兩匣子黃金也貼了進去,沒想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譚一舟就是個騙子,不僅沒幫裴景飛黃騰達,還差點把裴景送進天牢。

哪怕為了這口氣,裴景也不能放過譚一舟。

“什麽公主出巡有我這麽寒酸?我好歹也是世子夫人,身邊跟幾個人伺候難道不應該嗎?我可不是唐安芙那樣的粗鄙婦人,處處都不講究。”

說來說去,唐碧茹心裏也憋着氣。

早早嫁到侯府的日子,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

甚至還特別壓抑,裴郎成親以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不僅在外養了幾個狐貍精外室,對她也不如從前體貼了,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付出去了,連陪嫁的兩匣子金條他要也給他了,如今不過花了他一點零頭,他就在這裏斤斤計較,冷嘲熱諷。

要在上一世,她當個側夫人都比當他正方夫人要強的多!

“你這還叫寒酸?”裴景簡直要被這女人給氣笑了,不想跟她多争吵,便壓低了聲音調侃了一句:“我娘出去都沒你排場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侯夫人呢!”

誰知就這一句,唐碧茹就怒了。

“裴郎你究竟怎麽了?看我不順眼你直說好了,我大不了回娘家去住!誰受得了你今天挑個刺,明天找個茬兒,你現在嫌我排場大,以後是不是要嫌我吃飯多了?”

唐碧茹的聲音有點大,他們又是在城門口,來來往往的不少人,已經開始注意他們這裏了。

裴景低下頭小聲斥責:

“你小聲點好不好?我什麽時候挑你刺了,你自己蠻不講理。要回娘家你就回好了,有本事你回去了就別回來呀!別跟上回似的,氣沖沖回去,沒人去請你你又自己回來了!你不嫌煩,我還嫌煩呢。”

“裴景——”唐碧茹氣的直跺腳,忽然提着裙擺轉身,把馬車前板上放着的食盒拿出來,送到裴景面前:

“我擔心你在這一天都吃不好,特地送些吃食過來。我還沒怪你跟別的女人在城門口眉來眼去,說說笑笑,你倒指責起我的不對了。好好好,算我瞎了眼,算我一片好心被狗吃了!”

唐碧茹說完之後,直接把食盒摔在了裴景面前,裏頭的吃食撒了一地。

砸完了食盒以後,唐碧茹就立馬回身上車,絕塵而去。

倒是留下裴景一人在城門口被人觀望,地上撒了的吃食更加刺激了圍觀之人的猜測思維,引起一衆指點嘩然,裴景只覺得今日臉都要丢到家了,這種無理取鬧,蠻不講理的行為,可不必從前被唐安芙當面罵的屈辱要少。

而關鍵是什麽,關鍵是唐安芙罵裴景那些話,裴景多多少少是有點認同的,畢竟是他真的做錯了事情,唐安芙才會罵他,裴景厭惡唐安芙是覺得唐安芙過于強勢,得理不饒人,非要壓着他的頭逼他認錯,跟唐碧茹這當面使小性兒給他沒臉的性質可不一樣。

唐安芙是真有能耐,裴景生活上,事業上都要靠她幫忙,她脾氣大還能說得過去!

可唐碧茹算什麽東西?一個從頭至尾只會仰他鼻息過活的女人,她吃的用的穿的使喚的,哪一樣不是裴景給她的?她憑什麽在裴景面前這麽嚣張,就問她憑什麽!

想到這裏,裴景氣的一腳踩在翻倒的食盒上,把食盒給踹散架了,然後就扯了身上的輕甲,憤然離去。

今日随裴景到城門口抓人查車的士兵們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們是該繼續留下查車,還是就此跟着世子離開。

**

唐安芙的馬車一路駛出城外,并不知道她走之後,城門口演了一出好戲。

唐安傑從前板處爬進馬車,往馬車裏看了一圈,發現原本被五花大綁打暈在座位上的譚一舟不見了,剛想問的時候,正好看見唐安芙腳底下踩的‘東西’。

得,這位姑奶奶直接把人當腳墊踩了可還行。

“你跟樊之表兄到底說了什麽呀?他怎麽突然就不愚忠愚孝了?”

唐安傑被唐安芙恐吓之後,就真的沒敢靠近那雅間,所以不知道唐安芙和駱樊之究竟說了什麽,只知道他們發生了争吵,最終駱樊之妥協,唐安芙讓他帶着去抓譚一舟,抓到之後,二話不說,直接打暈綁走。

“這厮不是好東西,他抓住了樊之表兄生死攸關的把柄,借此勒索威脅。”唐安芙簡短的解釋。

唐安傑一聽,擊掌贊同:

“我想也是這樣!這厮太壞了。”

說着話的功夫,馬車已經駛到城外碼頭。

唐安芙先下馬車,對早已得到指令在碼頭等候的人招了招手,碼頭停靠了兩艘大船,船上豎着的旗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元’字。

唐安傑和車夫把依舊昏迷的譚一舟搬下馬車,元蕊娘從船上下來。

唐安芙在想好了怎麽處理譚一舟以後,就讓元蕊娘先到城外一處僻靜的碼頭等他們。

“就是這家夥嗎?”元蕊娘指着譚一舟問,還蹲下身看了看他臉上用朝廷特殊墨水剛剛刺上的字,得到唐安芙點頭回應後,元蕊娘二話不說喚人來:“裝進貨箱裏去。趕緊的。”

一群人幫着把譚一舟裝進一只特殊的貨箱子,箱子夠一人平躺,上下左右都有氣孔,旁邊還留了喂飯喂水的地方。

元蕊娘轉身吩咐元家貨船上的船老大:“務必小心,別讓人發現了。”

“小姐放心。”

船老大知道怎麽做,命人擡了貨箱子就上了船。

唐安芙一行三人站在碼頭邊上看着船開走後,才返身回馬車。

唐安傑問:“這樣把他送到關外就可以了嗎?他會不會自己回京城找樊之表兄的麻煩?”

唐安芙:“他沒有身份,臉上刺字,哪個關口的兵敢放他回中原?”

唐安芙不會讓駱樊之動手殺人,也不會自己動手殺人。

譚一舟惡貫滿盈,接連害死了他的兩個徒弟,還心術不正侵占他人成果,這兩年想要如法炮制駱樊之,被駱樊之反殺後,如今不人不鬼,除非殺了他,若是不殺把他留在京城,早晚會把駱樊之的事情抖落出來,所以唐安芙就想了這麽個辦法。

将他在中原的身份抹去,刺了面,通過元家四通八達的運輸渠道,當做貨物送到關外,臉上有刺字的人,在關外今生今世都別想再回京城。

唐安芙沒打斷他的手腳送走,就算是給他留了一條活路。

**

趕在日暮前,唐安芙從城外趕回了城內。

齊辰還沒有回來,唐安芙奔走了一天,身上黏糊糊的,想在齊辰回來之前洗個澡,于是回王府後直奔浴池。

辰王府的浴池是一處溫泉湯,齊辰喜歡泡溫泉,他的每一處莊子住所裏基本都有。

唐安芙剛清洗了身體後下到溫泉中,準備好好泡一泡,沒想到就聽見蘇荷蘇溪在外行禮的聲音:

“王爺。”

接着就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唐安芙游到池邊,向着門口,果然看見齊辰從外頭進來,瞧見全身濕漉漉趴在溫泉池邊的唐安芙時,齊辰目光稍暗,緊跟着就開始解衣帶下水。

唐安芙游過去輕車熟路幫他解下發冠放到一邊,再回身就被人直接攔腰拖到了溫泉中間,唐安芙一時不查被他偷襲成功,手腳一時找不到着力點,只能全然巴着齊辰。

兩人你來我往在水裏鬧了一陣後,齊辰趴在溫泉池邊上,唐安芙給他擦背按摩。

“壽王今日給了我一份帖子,他長子出生,壽王府設百日宴,請你我出席。”齊辰閉着雙眼享受,邊對唐安芙說。

“壽王和康王是親兄弟吧。”唐安芙問。

“嗯。他們的母妃都是德妃娘娘。”齊辰說。

唐安芙對康王和德妃娘娘都很有好感,壽王這一世她沒見過,上一世倒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和開朗活潑的康王不太一樣,壽王給人的感覺十分穩重,素來有賢王之稱,也頗得德明帝器重,要不然也不會把素來由歷任太子兼任的開封府尹一職交給他。

德妃娘娘出身武國公府,近年來武國公年邁不能上戰場,軍中由武國公世子袁忠勤,也就是德妃娘娘哥哥鎮守。

甚至因為壽王殿下太過出色,朝野內外都在傳,說太子若非嫡長,憑他的才幹早就被壽王殿下取而代之了,為此皇後與德妃水火不容,太子與壽王的關系也相當惡劣。

其實如果讓唐安芙來選的話,她更願意擁趸壽王殿下那樣的儲君,也不願追随太子殿下那個無才無德的草包。

“你曾經說德妃娘娘于你有恩,可是真的?”唐安芙問。

齊辰沉默片刻後,回了句:“嗯。”

唐安芙又問:“具體是什麽恩惠?”

然而這個問題齊辰似乎并不想回答,唐安芙見狀也不逼問,目光落在他傷痕錯落的背脊之上,輕撫他肩胛側的火傷,問:

“這裏是怎麽燒傷的?誰有那麽本事燒傷你?”

齊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沒說話,唐安芙以為這個話題他也不想說的時候,齊辰開口了:

“我自己燒的。”

唐安芙按|摩的手一頓,而後才驚訝問:“你自己?為什麽?”

齊辰将唐安芙的手從自己背上拉下,他轉過身靠在溫泉壁上與唐安芙面對面,見唐安芙一臉擔憂,不禁伸手撫上她微蹙的眉心,說道:

“那裏長了個我不喜歡的胎記。”

“不喜歡的胎記……所以你就用火燒自己?”唐安芙覺得難以置信。

一個胎記能怎麽樣?又是生在背後的,他怎麽能對自己的身體下這麽重的狠手?

唐安芙來到齊辰身旁,将他推着轉過去,再次輕撫上那猙獰的傷口,想象他當時的疼痛,唐安芙只覺得心尖尖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狠狠的紮着,久久都難以平複。

齊辰配合她看了好一會兒,唐安芙都沒什麽反應,他不禁回頭去看,卻看到通紅的眼眶和兩行清淚,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轉過身捧起她的臉頰,拭去眼淚,齊辰笑道:

“別哭,早就不疼了。”

唐安芙吸了吸鼻子,帶着濃濃的鼻音:“我知道,可我……也不知怎麽回事,止不住。你,你說你,你說你好好地燒自己幹嘛呀,嫌身上的傷不夠多嗎?傷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你為國為民征戰沙場的傷勢勳章,你自己燒自己的傷就是傻瓜的印記。”

齊辰被她這番話說的笑了起來,刮了一下她通紅的鼻頭:

“你這是變着方罵我傻是不是?”

唐安芙見他笑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我沒罵你傻,我就是覺得,不值得。再怎麽難看的胎記,你也不能燒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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