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唐安芙早上起來到演武場練了一套劍法, 這是跟齊辰學的, 對唐安芙,齊辰的字典裏就沒有藏私這回事,只要唐安芙想學,他願意把他會的全部都教給她。而唐安芙也沒有愧對齊辰對她的無私教導, 進步神速。

一套劍法使完之後, 唐安芙收劍休息, 始終在旁邊看着的風鈴主動給唐安芙遞上了幹淨的帕子,唐安芙接過帕子後,奇怪的看了一眼風鈴,問:

“你最近沒事吧?”

唐安芙覺得自從那日她從賭場救出唐安傑和駱樊之師徒,并且展露了一番驚人賭技後, 風鈴對她的态度似乎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怎麽說呢。

雖然她跟唐安芙的話還是很少,但就是能感覺到她态度不同。

好比現在,以前風鈴是從來不會跟着她到演武場的, 除非唐安芙出門,她需要緊随保護, 其他時候唐安芙在府裏都不怎麽能看見她, 但是最近, 風鈴跟她親近了很多,經常能看見她了, 有一些蘇荷蘇溪不在時,給唐安芙端茶遞水送毛巾的事兒,風鈴現在也願意幹了。

“屬下能有什麽事?”風鈴冰冷冷的反問唐安芙。

唐安芙松了口氣:“對對對, 你這麽說話我就放心了。”

風鈴:??

從演武場出來,從門房經過,被門房守衛喊住,說是王妃的親哥哥派人來給王妃帶句話。

唐安傑?

唐安芙來到門房,就看見唐安傑身邊的常随貴喜迎上來:“四小姐。”

“哦,你怎麽來了?你家郎君怎麽了嗎?”唐安芙讓守衛放貴喜進來。

貴喜行過禮後,回道:

“郎君沒事兒,就是讓小的來問問四小姐現下可有空,若有空的話,郎君讓四小姐去一趟你們上次見面的茶樓,他和表公子在那兒呢。”

唐安芙理解了一下問:

“哪個表公子?”

貴喜說:“四小姐,咱家還有幾個表公子,自然是郡王府的表公子啊。”

駱樊之?

唐安傑怎麽又跟駱樊之攪和一起了。

現下她也沒事兒,讓貴喜在門房等了一會兒,她進去換了身衣裳出來,貴喜剛吃了門房給的一些點心,見她出來,趕忙擦了手上的點心屑屑,在前頭引路。

**

貴喜幫唐安芙敲開了茶樓雅間的大門。

這回唐安傑學聰明了,選的是最裏面的雅間,隔壁也包了下來,讓貴喜在外頭看着,不讓任何人靠近。

唐安芙走進雅間的大門,就看見唐安傑和駱樊之對面而坐,駱樊之低着頭不說話,唐安傑一個勁的喝茶,看樣子唐安傑像是已經訓過一回駱樊之了。

哎,這個傻哥哥。

他要是知道駱樊之以前乃至以後做的事情,就絕對不敢這麽訓他了。

“你來了。”

看見唐安芙進門,唐安傑打了聲招呼。

駱樊之也擡起頭看了她一眼,不過只是看了一眼後,就再次把頭低下,鼻眼觀心。

“怎麽了?”唐安芙問。

唐安傑恨鐵不成鋼的一聲嘆息:“還不是因為他。”

駱樊之幽幽一嘆:“對不住。”

唐安傑咕哝道:“哎呀,我不是要你道歉啦。只是覺得那種人你沒必要救啊。”

唐安芙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道:

“他要救誰啊?”

“譚一舟!他師父。”唐安傑似乎有點生氣:

“可他師父就是個混賬,是個爛人,根本就是把他當奴隸在使喚,要錢就一定要給他錢,不給他就指着樊之表兄的鼻子罵,那罵的叫一個難聽,若不是樊之表兄拉着我,我當場就想把那老匹夫的門牙給踹斷了。”

唐安芙不太明白唐安傑話語中的混賬、爛人為什麽指譚一舟。

譚一舟是個能工巧匠,國手級的大師,上一世他确實因為古佛寺百米高塔而被人捧上了神壇,哪怕後來他意外從古佛寺百米高塔上墜落而亡,也不妨礙他的功績和偉大。

只是這一世變化太多,原本應該譚一舟建成的高塔沒建到三層就塌了,現在唐安傑又說譚一舟是爛人,是混賬,還有譚一舟和駱樊之之間的聯系,如今看來也是相當可疑。

等等。

唐安芙腦中忽然一驚。

譚一舟是意外墜塔而亡。

老榮安郡王是意外跌下臺階而亡。

榮安郡王和世子是意外被遇劫而亡。

圍繞在駱樊之身邊的人,似乎都跟‘意外’有着不解之緣。

難道譚一舟也是……

“他師父到底怎麽了?”唐安芙不動聲色問。

而駱樊之像是察覺到唐安芙探究的目光,飛快擡頭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對,唐安芙沒由來的背脊一陣發涼。

“你知道古佛寺的塔塌了的事吧。那件事是裴景負責的,而塔的構架圖就是他師父畫的,如今塔塌了,裴景要抓他師父去定罪,咱們這位樊之表哥真是仗義,一點不怕惹麻煩,說什麽也要把他師父藏起來。”

“他要做個孝子孝徒我沒話說,可你知道他師父有多過分嗎?明明是樊之表兄在幫他逃脫,可他對藏匿地點還有要求,他要藏在常春樓裏,要包常春樓的頭牌日日作陪,他還抽大煙,吸食五十散,我之前不知道,先前問過才知道,自從樊之表兄把他這個師父接到京城來之後,已經在他身上花了不下五萬兩銀子了。”

“五萬兩啊,幹點什麽不好?偏要給一個滿口噴糞的老匹夫?就算是師徒又如何,師父有德徒弟從之,師父無德,徒弟就該明辨是非,毅然棄之。他倒好,愚忠愚孝,害人害己。”

個中緣由,唐安芙總算明了。

古佛寺的塔是裴景督造,如今出了事,确實需要推出一個人頂罪,裴景是絕對不可能自己頂罪的,那會拿誰開刀顯而易見。

但譚一舟被駱樊之提前救走了,現在外頭裴景大肆抓捕譚一舟,駱樊之身為譚一舟的徒弟,早晚會被挖出來,而依照駱樊之在榮安郡王府的地位,若是他被裴景纏上,榮安郡王府是沒人保他的,這就是唐安傑真正生氣的原因。

他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救人,救的還是一個不知好歹,全然不知尊重為何物,倚老賣老的人。

駱樊之是個愚忠愚孝的人嗎?

唐安芙可以斷定:不是!

那他為什麽要拼死拼活的救譚一舟呢?

而譚一舟身處險地,又為什麽敢作天作地,不給駱樊之好臉,他就不怕駱樊之不管他了嗎?

從目前來看,譚一舟似乎真的不怕駱樊之不管他,甚至他很篤定,駱樊之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會保他。

為什麽呢?

唐安芙左思右想之後,對一旁氣呼呼的唐安傑說:

“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話想問樊之表兄。”

唐安傑不解:

“你有話問他,我為什麽要出去?”

駱樊之也不解擡頭看向唐安芙:“阿芙想問我什麽,但說無妨。”

唐安芙把唐安傑直接扯起身來,以絕對的實力把人攆出雅間,關門前一刻,警告門外的唐安傑道:

“離遠點,你靠近五步以內我都能聽得出來!”

“唐安芙,你什麽意思!我——”唐安傑還沒從被親妹子徒手拎出來的沖擊中回過神,只聽唐安芙冷道:“你要想救他,就別多問。到那邊守着去。”

唐安芙語氣淩厲,跟平素插科打诨的樣子完全不同,那股子狠勁兒逼得唐安傑不敢造次,灰溜溜的就走到雅間大門五步之外,跟貴喜同一起跑線了。

貴喜無聲的看着這個被四小姐趕出雅間的郎君,貴喜就連眼眉毛到大鼻孔子無一不在訴說着鄙視——慫。

唐安傑欲張口為自己辯解,卻沒膽子挑戰兇巴巴的唐安芙。

上一次他被人一個眼神吓破膽,還是唐安芙成親的時候,他被妹夫那樣盯了一眼,腿腳也自然而然的軟了,生出一種被強大巨獸咬住了脖子的壓迫感。

毋庸置疑,他親妹子如今身上的氣場已經漸漸的向她相公靠齊了。

真不愧是夫妻!

切!

**

把唐安傑趕出去後,唐安芙再度坐到駱樊之對面。

默不作聲給他和自己都續了茶水,唐安芙端起來喝了一口,說道:

“樊之表兄,你是真的想要救你師父嗎?”

駱樊之不解擡頭:“自是真的。師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有難,我勢必要救的。”

唐安芙問:“你師父待你恩重如山?比如什麽樣的恩惠?”

駱樊之略有不安,低頭搓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授我建造之術,于我有再造之恩。”

唐安芙垂眸思慮片刻,忽然說道:

“既如此,你為什麽會讓他染上煙瘾,還縱容他吸食五十散?”

駱樊之臉上怯懦的神情在這一刻有所消散,他飛快瞥了一眼唐安芙,鎮定自若的說:

“阿芙表妹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你當然聽得懂。你不僅給他煙,給他五十散,你還讓他沾上了賭,如今色、賭、毒,他全沾上了,這輩子都完了。你這恩報的不虧心嗎?”

唐安芙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着讓駱樊之翻江倒海的話。

“你這都是污蔑,我對我師父的敬重之心,天地可鑒。”駱樊之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笑容,面無表情的蒼白臉孔,怎麽看怎麽病态。

若是常人看見駱樊之前後變臉的姿态定會吓着,但唐安芙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她自始至終都知道駱樊之是個什麽樣的人,因此見駱樊之有這樣的轉變,絲毫不覺得驚訝。

“你沒忘記天道賭坊被抓進開封府的那幾個人吧?你猜開封府審出了些什麽?”唐安芙雲淡風輕的問。

“什麽?總不會跟我有關吧?”駱樊之淡定自若的反問。

唐安芙淺笑:“你很自信他們絕對不會出賣你是不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把柄在你手上,或是身上背着殺人案,或是家人在你手,他們不敢是不是?”

“你猜的沒錯,他們确實沒招任何有關你的事情,但我前日往開封府走了一趟,康王把那幾個人的口供拿給我看了,你猜我從他們口供裏看到什麽好玩的事?”

“他們一口咬定不知道幕後老板是誰。可那日譚一舟和你和唐安傑,三人都被扣押在賭坊中,譚一舟和唐安傑都有賭坊的人去‘招呼’了,他倆身上都有傷,唯獨你沒有。他們的所有口供裏,沒有一個字提到派人去‘招呼’你,也沒有讓你找人回去要錢。”

唐安芙把自己看到的說出來,當時她看到口供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就跟所有看過那些口供的人一樣一頭霧水,可後來她在腦中捋了捋,被她發現了這些口供串聯起來的這個小小線索。

駱樊之冷笑:

“就憑這個,你想指認我為那賭坊的幕後老板嗎?”

唐安芙深深嘆了口氣:

“樊之表兄,我今日與你說這些,并不是要害你。這些事情,我沒有跟第二個人提起過半個字。我只是想問你,你為什麽要救譚一舟。他設計的高塔确實有問題,砸死了人,裴景要拿他問罪,合情合理,你本就不想他好好活着,為何不趁機讓他去死?你應該知道,若是你被裴景攪和進去,是什麽後果嗎?”

駱樊之擰眉,神情逐步陰郁。

唐安芙毫不懼怕,迎面而上,對他砸出了終極炸彈:

“是不是因為老榮安郡王的死?”

‘砰’一聲,駱樊之突然暴怒,将他和唐安芙之間的桌子給掀翻在地,指着唐安芙怒道:

“你胡說八道什麽?”

唐安芙早他一步往後退了幾步,已然安穩的坐在那裏,手中杯子的茶水一滴未漏。

“這麽激動做什麽?我若要害你,先前我說的每一項都足以置你于死地。但我爹保了你這麽多年,我沒理由讓他這麽多年投入你身上的心血白費。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害你!”

“你若不信,現在就出去,我絕不會阻攔你分毫,今日所說之事,我只會爛在肚子裏,若向第三人透露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駱樊之激動的情緒被唐安芙一句‘我爹’給安撫下來。

想起這麽多年舅父對自己的付出,駱樊之頹然坐下。

“我不想殺他,想讓他不人不鬼的活着。永遠活下去。”駱樊之坐下以後說了第一句話。

唐安芙知道,這句話裏的‘他’指的是譚一舟。

“為什麽?他是你師父不是嗎?”唐安芙問。

“……”駱樊之片刻沉默後,說:“正如傑哥兒所言,有些人無德,不配當師傅。我有兩位師兄,才情蓋世,魯班再生,可我那個好師傅,卻将他們活生生的逼死,侵占了他們畢生的創作成果,成就了他江南第一巧匠的美名。”

“他既然不想做人,那我就幫他不做人。死了有什麽意思,讓他像現在這樣不人不鬼的活着才有意思啊。”

“但我還是太自信了。我殺了我祖父的事情,被他機緣巧合知道了。從那以後,他就開始勒索我,對我予取予求,可我還真就受制于他,因為我不敢讓人知道我殺了我親祖父的事情,他仗着我不敢,作天作地,我還拿他沒辦法,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養虎為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駱樊之的笑聲很輕,卻很有穿透力,像一條冰冷的蛇,鑽進人的血脈,讓人吓得渾身顫抖的同時又惡寒不已。

“那你現在想怎麽辦?裴景在城中搜捕他,你很快就會被盯上。”唐安芙說。

駱樊之挫敗的低下頭,露出一抹冷笑,明明很駭人,可唐安芙偏偏在那抹笑意中看到了些許凄苦。

“盯上就盯上呗。我早就不想活了。”

唐安芙深深一嘆:“你不想活了,我爹知道嗎?你不想活了,死後你做的事情會牽連我爹嗎?你不想活了,你想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嗎?”

唐安芙對駱樊之發出三個反問。

駱樊之呆愣當場,目光空洞的盯着某處……

唐安芙從座位上站起,把手裏茶杯放在窗臺上,從二樓窗戶往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看了一會兒。

說道:“譚一舟的事,我來解決。”

唐安芙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一眼依舊失魂落魄的駱樊之,他垂頭喪氣的坐在那裏,身上被窗戶照進的陽光籠罩,可唐安芙卻在他身上看不到多少熱氣兒,此時的他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看似活着,卻早已不在人間。

“樊之表兄。”唐安芙輕喚他一聲,駱樊之沒動,唐安芙緊接着問了句:

“你為什麽……要殺你的親祖父?”

這個問題讓駱樊之總算有了些反應,只見他緩緩擡起頭,與唐安芙對視後,對她露出一抹微笑。

殘酷、病态、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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