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夜色初臨,鐵板燒店內人滿為患。

隔着一道玻璃門,有歌手背着吉他在店內登臺駐唱,外面的露臺比裏面安靜不少,沁涼的夜風裏,頭頂星子繁集,眼下只有小玻璃罩中盈盈的燭火在默默發亮。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們。”應之遙坐在林栀和沈南灼對面,隔着長長的桌子,嚣張的笑臉收斂不少,劉海被風吹起,臉龐也顯得溫和,“我來北城出差,本來想等項目結束之後,如果有時間,再去找小師妹玩的。現在看來,我們的緣分還真是擋都擋不住。”

林栀憋着一股悶氣,沒有說話。

侍應生立在旁邊幫她烤鱿魚須,她就一動不動,盯着看滋滋響的鐵板。

沈南灼看看林栀,再看看應之遙,有些失語。

他在桌子下安撫性地捏捏小女朋友的手,才擡頭,低聲道:“是很巧,栀栀前段時間還跟我提起她的師姐……沒想到,竟然就是應醫生。”

應之遙發出一串大魔王的反派笑聲。

她長相明豔,笑聲格外有感染力:“我也沒想到,我以前的病人,竟然是小師妹的戀人。嗨呀,世界真是小。”

她說着,拿起桌上的啤酒罐:“來,為我們奇妙的緣分走一個!”

沈南灼晚上要開車,沒有開啤酒。

林栀那兒開了一罐,度數不高,飯吃到一半,也沒見她動幾口。

他下意識轉過去,輕輕拽拽她的手,無聲地征求她的意見。

這小動作裏暗示的意思很多,要不要喝?能不能喝?不喝也沒有關系,推辭掉就好了。

林栀每一條都理解了,但她現在心裏不爽,不想看他,放在桌下的手稍稍往後撤了撤,想要掙脫。

可是剛脫出去一點,就立刻又被他拽住,握緊,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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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了默,有些失語,只好放下筷子,用另一只手拿起鋁皮罐,在應之遙的罐子上輕輕碰碰:“好,慶祝我們奇妙的緣分。”

應之遙咯咯笑:“你是不是想說陰魂不散。”

林栀:“……我沒有。”

其實也沒多大事,應之遙向來坦坦蕩蕩,林栀又不是小學生了,哪能真為“你這次考得比我好,我不高興了嘤嘤嘤”這種無聊的事情,手動給自己樹立一個敵人。

只不過她每每面對沈南灼,遇到點屁大的事情都想撒嬌。

可是今天讓她感到出奇不爽的,也是沈南灼。

起初在商場裏碰見,應之遙沒認出沈南灼,只給林栀打了招呼。

是沈南灼自己,主動,叫了一聲,應醫生。

應、醫、生。

林栀整個人都被驚在原地。

這三個字信息量太大了,應之遙并不是心理咨詢師,她是精神科醫生,有處方權,可以開藥。沈南灼為什麽會認識她,又為什麽什麽都不跟自己說?

林栀的挫敗感在這個瞬間達到極值。

她的腦子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戀人有小秘密也很正常啊,何況男朋友和師姐只是單純的醫患關系而已”,一半是“一想到他們坐在一起談人生,內容還一個字都不告訴我,就覺得要窒息了”。

雖然讀書時學姐也沒少逗她,可應之遙是很有職業操守的人,但凡簽過保密協議,出了醫院的門,她就敢說十分鐘前才見過面的病人只是個“我根本不認識的路人”。

所以如果不是沈南灼那句“應醫生”,林栀毫不懷疑,應之遙也會裝作完全沒見過他。

她一面慶幸沒有被欺騙,一面又懊惱,沈南灼為什麽要讓她陷進這種糾結的陷阱。

小兔子有點蔫兒唧唧的,應之遙還在場,沈南灼也沒辦法把她抱到腿上親親。

他在桌子下摩挲着捏林栀的手,捏來捏去,她就是不看他。

應之遙看見了,覺得好笑又可愛,撐着下巴問:“師妹,導師有沒有跟你說,讓我幫你核查論文數據的事兒?”

林栀蹭地擡起頭:“他也跟你說了?”

“嗯,他晚飯前才跟我打過招呼,讓我有空趕緊搞。”

“我也剛剛把他要的東西拷貝回來……”林栀撓撓臉,“這幾天如果師姐有時間,我們再出來見個面吧。”

“為什麽要改天?師姐現在就有時間。”應之遙吹吹劉海,慵懶道,“拷哪兒了?正好在這裏遇到,先發給我吧。”

林栀把文件備份在郵箱裏,轉發一下不過動動手指的事。

她低着頭發郵件,鱿魚須烤熟了,沈南灼伸長手臂,幫她夾進面前的小碟子。

“好了。”

應之遙手機“叮”一聲輕響,如同水珠落進水面。

她拿起來看看,點點頭:“好,那我看完再給你發消息。”

說完,順手收起放在桌上的鑰匙,轉身就打算走:“改天見。”

林栀一愣:“師姐你不吃了嗎?”

“師姐時間超寶貴的,明天還要去大學開講座,只有今晚有空。”應之遙垂眼看她,眼瞳中笑意跳躍,“反正這幾天肯定也還要再見面,不差這一頓飯。”

說着,她提起包。

簡單地朝兩人說了再見,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來如一陣風,去如一陣風。

林栀默了默,低下頭迅速将碟子裏的鱿魚須吃完,然後掙開沈南灼的手,拿着筷子跑到他對面。

沈南灼:“……”

他失笑,隔着長長的桌子,幫她把碗碟和蘸料也放過去,低聲:“誰又惹我的小寶貝不高興了,嗯?”

他聲線很低,帶點兒啞,像冰八度的啤酒。

玻璃門裏面,抱着吉他的歌手坐在臺上唱一首小情歌,悠揚的調子順着風飄出來,林栀被這聲“小寶貝”蘇得一個激靈。

她摸摸發燙的耳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嘀咕:“你是怎麽認識我師姐的啊?”

沈南灼并不掩飾:“在醫院裏,她是我當時的醫生。”

林栀心裏一揪:“你病了嗎?”

“嗯。”

她思索片刻,放下筷子,一臉認真地問:“你想告訴我嗎?”

沈南灼身形微頓,擡起頭。

夜色幽深,露臺建在三樓,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商業街。

她坐在面前,背後天幕無邊無際,城市黑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露臺上沒有點燈,只有熹微的燭火,可她的眼睛好亮啊,像長夜裏的星星。

他心裏柔軟極了:“好啊。”

他以前确實沒談過戀愛,無論在大學還是在部隊,朋友們的戀愛總是傷筋動骨,男生大多數時候猜不到女孩子們在想什麽,一旦分離或者異地,維持關系就變得困難重重。

可林栀好像從來直白,又擁有不可思議的共情力,哪怕一個人生悶氣,也會站在對方的角度,飛快地想通。

偶爾驕縱偶爾安靜,可跟他在一起時,滿臉都寫着,“來愛我吧,我需要這樣的愛”。

沈南灼心下微動,望着她的眼瞳如同一片深海:“你想從哪裏開始聽?”

林栀也不知道。

但她喜歡順其自然:“就……從你覺得可以開始的地方,開始吧。”

“好。”沈南灼目光專注,坐下時腰也挺得很直,面龐清俊,整個人正氣凜然,“那,林栀,我來重新向你介紹一下我的職業。”

“沈南灼,NZ現任執行總裁,沈氏唯一合法繼承人,你上司的上司——”

他微頓,聲音清冽,熱氣打個旋兒,在空氣中緩慢地散開。

“也曾經是中國最後一批,穿軍裝的消防員。”

林栀呼吸一滞。

***

隐蔽的夜色中,沈南灼細細碎碎地回憶。

他的記憶并不連續,跳躍性很大,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塊一塊的碎片。

林栀撐着下巴耐心地傾聽,大多是在消防部隊時的事,那時森林消防還沒被并入應急管理部,他同好友一起住在A城,過簡單但有趣的生活。

那時沈爺爺身體還很硬朗,經常在電話裏嚷嚷,既然畢業了就快點回家來啊——

他一直在嘴上應好,但始終沒有動身。

真正讓他離開的,是後來的一場火災。

林栀曾在網上搜索過這場在當年幾乎震驚全國的火災,山火年年都有,只這一場勞師動衆,死傷無數。

沈南灼對這一段記憶的敘述簡直東倒西歪,林栀艱難地理解他的意思,耳朵裏聽着後面的,腦子裏還在想前面的。

到頭來,只死死記住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火災結束之後,我照例點名。”

青山作響,樹木群唱。

他每讀一個名字,聲音就乘着山風,占滿一次河谷。

山有回音,水有回應。

從始至終,獨獨無人應答。

沈南灼大病一場,再回過神,已經置身北城。

他退出現役、回到家人身邊,青春歲月,前塵往事,如同南柯一夢,蕉鹿一枕。

他從那時開始頻繁地出現幻覺,不得不求助于醫生與藥物,後來甚至搬離沈家,一個人在外居住了很長時間。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

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①

可沒有人告訴過我。

原來發生在冬天的事,會有許多個春天,都忘不了。

***

其實就算沈南灼不說,林栀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可等他親口說完,她更惆悵了。

他接受過很長時間的治療,說自己現在已經沒事了,但林栀無法完全放心。

她以前和應之遙一起,在精神病醫院實習過一段時間。

林栀曾經長久地踏入誤區,認為現代腦科學足夠發達,藥物至少可以治愈百分之九十的患者。

可她在精神病醫院遇到的大多數患者都并非刻板印象中的歇斯底裏,他們安靜而沉默,離開醫院時甚至表現出無措,也有人直白地告訴她,“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不愛我,我沒有可以生存的土壤。

——他們是令我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他們不能讓我擁有穩定的、可供療愈的精神環境。

林栀從那時候起,明白了一個道理。

老話說得沒錯,一切心理問題,本質上都是“關系”的問題。

單純的藥物治療并沒有用,說到底,人類是需要關愛的物種。

吃完晚飯,沈南灼開車帶林栀回家。

兩個人一路上都很沉默。

沈南灼剛剛說了太多話,回憶塞滿腦袋,需要一些時間去清空。

等林栀也将思路理順,已經到達公寓樓下。

他湊過來幫她解安全帶,她鼻尖再一次嗅到雪松木的氣息。

林栀突然有些詞窮,小聲叫他:“沈南灼。”

他微頓,尾音清澈地上揚,發出一個短促的問句:“嗯?”

“我剛剛突然發現,你這名字怎麽又是水又是火。”

沈南灼失笑:“嗯,可能天生要幹這一行。”

林栀再一次陷入詞窮。

她特別想問,我們沒有在一起的這些年,有人愛你嗎?

但轉念立馬想到,他父母早早離世,這些年沒有女朋友,爺爺身體不好,幹兒子還是個傻逼。

嗨呀。

林栀在心裏嘆口氣,沒辦法似的,伸手抱住他。

這個擁抱猝不及防,沈南灼有些意外,她将臉龐埋在他頸窩裏,悶聲:“我現在已經很喜歡你了。”

他微頓了一下,心頭一軟,下意識回抱住她。

然後,他聽她嗫嚅似的,小聲說:“我以後會更喜歡你的……”

把你那七個小兄弟的份兒,全都補上。

***

知道沈南灼的小秘密後,林栀一邊憂心忡忡,一邊又迷之滿足。

在外面跑了一天,難得不用寫論文,她洗完澡後就早早睡下。

沒想到剛閉上眼,就又回到高一那年。

林栀:“……”

自從搬到沈叔叔的公寓,她幾乎沒再做過這個夢。

午夜夢回,火光沖天,她蜷縮在角落裏,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從樓上踩碎玻璃一躍而入,将她拽起來。

“林栀。”他聲線清澈,帶着點兒焦急,“你們家逃生通道在哪個方向?”

林栀手指微頓,心頭浮起巨大的難以置信。

她被強烈的不可思議感淹沒,一言不發地,伸手掀開身上濕漉漉的浴巾,慢慢擡起頭。

與男人四目相對。

她屏住呼吸,心髒猛跳。

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聽清這個人的聲音、看清這個人的臉。

……是沈南灼。

作者有話要說:

附注①:“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的出處是南方周末,感謝原作者,如有侵權請聯系删除。

我基友說,沈叔叔是,海的兒子。

我……???

雖然梗沒錯,但怎麽感覺哪裏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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