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倌花伶

“風花競入長春院,燈燭交輝不夜城。”

這廣陵城中,現下最紅的街巷,必然是那東城區的平康裏。

街巷裏妓館林立,脂粉氣溢滿都城,最紅的莫過于提着“長春院”額匾的男妓館,和書着“不夜城”額匾的女妓館,這兩家可謂是獨大,不光文人雅士愛逛,更少不了那些衣着鮮華的達官顯貴。

人生兩大幸事——雁塔題名,平康裏訪妓,這煙花巷就占了其中一件,只是這慕訪之妓,可男可女,也雄也雌。

平化年間,東成王朝平宣帝執政,這位少年天子,昏庸殘暴,聽信佞臣,更是沉迷于女色無法自拔。平宣帝在位十五年,早些年也曾勵精圖治,勤懇治國,只是自從納了梁家女兒為妃,夜夜沉迷于溫柔鄉,上朝次數便屈指可數,全交由國丈爺梁懷石代為理政。自此,朝堂之事的決斷不在平宣帝,而在梁國丈,那國丈府更是門庭若市,阿谀奉承的官吏送走了一批,再來一波。梁懷石也是平步青雲,借着女兒的光順利穩當地坐上了宰相之位。

只是這梁國丈實非善類,手裏不知沾染了多少忠臣名将的鮮血,實在是,慘無人道。坊間歌謠唱曰:梁家國丈,謀財害命,王朝之大不幸也。

五年前,兵部侍郎安若虛上奏平宣帝,奏章中寫盡了梁國丈結黨營私,迫害忠良的罪狀。字字珠玑,衷心可鑒。

可那奏章早就被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線給截下,最後自然是交到了國丈府。可憐安大人,一生忠貞,卻被梁懷石安了個撰寫前朝書籍的罪名而被誅連九族。

一夜之間,安府上下全被誅殺,手段殘忍至極。

白骨成灰,死去的人漸漸遺忘于百姓的記憶中,他們的蹤跡在廣陵城中全然消散。怪歲月的無情,怪命運的捉弄,時也命也。

“伶公子,聽說今兒晚上要來一個大人物。”

對着鏡子描眉的男子,生得面若敷粉,唇似朱塗,黑亮的眼睛帶着入骨的魅态,直勾人魂兒,聽完身邊人的話,并未言語,唇角微微一斜,清高的勁兒實在顫人心肝。

這便是長春院的頭牌花伶公子,這位可人兒原先并不叫這名,只是落入這煙花之巷,老鸨瞧着他傾國的容貌,便給他取了“花伶”這名,後來人人只道,長春院的花伶公子生得如花似玉,能與之雲雨一番,不知是怎樣的銷魂入骨。漸漸,便無人問起他原先的名字了。

這花伶公子游蕩在風月場子裏已經四年了,自打他來之後,這長春院的生意那是一天勝似一天,多少官場權貴慕名而來,點名要花伶公子作陪。只可惜,這花伶公子打從進館即被人包下,平時只接待那一位貴人。

這貴人的身份自是貴不可言,除了長春院背後的老板和鸨母梅姨知曉外,就連平日裏伺候花伶公子的丫鬟春蕊也只是見過那位金主,至于背後是什麽背景她是一無所知。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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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響起不緊不慢的叩門聲。

“誰啊。”丫鬟春蕊急吼一嗓子。

“是我,阿七,媽媽讓我給伶公子拿來今晚要穿的衣服。”

春蕊放下手裏正欲給花伶梳頭用的桃木梳子,不耐煩地走過去打開門。

“怎麽是你來送?春芳呢?”

“這會兒底下來了個難纏的客人,春芳過去了,媽媽讓我把伶公子的衣服送上來。”

春蕊滿臉嫌棄地接過衣服,好生撲棱了一番,似乎這衣物多有不潔,“媽媽真是,公子的衣物怎麽什麽人的手都能經。”

阿七沒理會春蕊的話,直接走開了。

這長春院,最低等的除了一些接待乞丐窮酸人的末等男妓外,就數阿七這類龜-奴了。他們是鸨母花錢買來幹苦力活的,哪些小倌兒要是存了心想逃跑,鸨母通常就吩咐他們這些龜-奴把人捉來,狠狠折辱一番;平常的時候就在這館子裏上上下下跑腿幹活。別說鸨母看不上這種低廉的人,這館子裏的男妓和丫鬟也不跟他們這種人多言語的。

出門後,阿七狠狠地啐了一口,什麽東西,不就是個丫鬟嘛,她家公子也不過是個被男人玩弄的貨色。

“伶公子,這些龜奴看着就髒兮兮的,真是髒了公子的衣服了。”

花伶睨了他一眼,帶着無端的冷意,嘴裏說着,“把衣服擱下,你先出去。”

“伶公子,一會兒就要出場了,奴婢繼續伺候您梳妝打扮吧。”

“出去。”語帶冷意。

春蕊只得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屋內的男人眼神透着濃重的恨意,夾雜着些許若有似無的哀傷,這兩種情緒融合在一張臉上,偏又是張禍國殃民的臉蛋,實在是美極。

在梳妝臺的抽屜裏側摸到了一塊玉佩,指腹輕撫搓揉,極盡愛撫珍惜之意。這玉通體青碧色,不含一點雜色,難得的上品,上面刻着“安”字。旁人若看到此景,必然是濃墨重彩感慨下美人配美玉,然後輕道一句:不知又是哪位多情的床上客贈予的。

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撩開垂肩的黑發,輕輕往下拉扯衣領,露出脖頸處一道細長的疤痕,這疤痕印在這光潔如玉的肌膚上更是醒目。放下手裏的玉佩,撫摸上這處瑕疵,眼神裏的哀婉凄絕更甚。

雨勢浩大,瓢潑大雨從上而至,沖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安府上下,屍橫遍地,地面上全是一片血水,那安老爺和他的夫人也躺在雨裏,慘不忍視。

安府後院,一個中年的男子跟一個少年拉扯着。

“少爺,我求你了,你快走吧。”

白衣少年清癯的臉上,印着沖天的恨,“我不走,我爹娘都在這裏!”

“少爺,你是安家唯一的香火了,你要是有事,我去這黃泉路上怎麽跟老爺和夫人交代啊。”說着重重跪下,拿起藏于袖中用以防身的匕首,擱在脖頸處,滲出絲絲血痕,“安叔求你了,快走吧。”

那少年也以同樣方式回報他,匕首也在他纖美的脖頸處印出血跡,“安叔,不、要、逼、我。”

中年男子似乎用盡了一生力氣,沖着那少年吼道,“你難道真想看着安家絕後嗎,老爺和夫人為什麽在抄家之時第一時間沖上去,他們一心為了少爺,他們想着拖延住官兵,你好有時間逃脫,你真是枉負了老爺夫人的心。”

少年丢下匕首,“哐當”一聲,兇器落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雨水侵襲,他的臉上全是痛苦,哀絕。

“走吧,少爺,求你了,快走吧。”

那少年似乎意識到什麽,抓住中年男子的手,“安叔,你跟我一起走。”

中年男子卻拂開了抓着他衣袖的手,目光是看透浮華的洞然,聲音低沉,“安叔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一把老骨頭也活夠了……少爺,你可要好好保重啊……安叔這就去下面服侍老爺夫人……”

語畢,拿起手裏的匕首,瞬間抹脖自盡了,快得讓人都沒片刻的眨眼功夫。

“不——”

夜色裏無情的雨,像一張巨大的簾幕,蓋住了安府裏血腥的惡臭。

記憶戛然而止,當年的那個少年誰會知道,如今淪落于長春院,成了人人願擲千金博伊人一笑的當紅頭牌,安容自己更是沒有想到。

把玉佩放回原處,攏拉起衣領,拿起銅鏡前的胭脂片放在兩瓣唇之間,輕輕抿嘴,一會兒子唇色更加美豔,換上鸨母準備的大紅袖服,裏面只着了白色的亵衣。收拾完這一切,安容臉上的狠戾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攝人心魄的妩媚。

“伶公子,媽媽叫我來催你了。”門外響起的是春蕊的聲音。

“知道了。”清冷如斯。

緩緩走到門口,打開門,春蕊看直了眼,饒是天天跟伶公子呆在一塊,這般的容貌再配上大紅的華服,更是炫彩奪目,一登臺必定吸引全場的來客。

哼,衣公子我看你拿什麽跟我們家公子比。春蕊心裏暗暗思忖,不禁為伶公子接下來的上場感到心潮澎湃。

一步一臺階,從二樓緩步走下樓梯,那花魁大賽的擂臺搭在一樓宴客大廳,現在已是坐滿了賓客,臺上表演的人正是鳳衣公子,他正在抱着琵琶,神情慘兮的彈唱《春閨怨》,衆人方才還沉浸在他楚楚可憐的小模樣下,這下子看見了花伶公子,目光自然都跟随花伶公子了,哪裏還留有餘地看旁人。

臺上的鳳衣明顯不快活,但無奈,硬着頭皮彈完這一曲,匆匆收尾,後面錯了好幾個尾音。花伶小賤人,你真是我的克星,心裏怒火中燒。

鸨母梅姨一臉谄笑,扭着渾圓的屁-股,一步一步地走上臺。

“今天我梅姨呢,特別的高興。”眼神對着第一排座的一位身份不凡的尊客,“我們的梁大公子,今兒個特來捧場,咱這長春院可是蓬荜生輝。長春院在廣陵城已經營了十多年,少不了各位貴客的傾囊支持,梅姨謝謝各位大老爺,今天各位爺兒,只管盡興,美酒,美人,嘗個夠……瞧瞧我這嘴兒,一說話來收不住了,差點忘了正事。下面就由我們花伶來給各位老爺們彈奏一曲古琴。”

一會兒臺上即搬來了一架七弦椴木古琴,花伶走上去,一步一魅惑,一步一颠倒衆生,席蒲團而坐。

琴音缭缭,《高山流水》被他演繹得甚是精妙,清如濺玉,顫若龍吟。明明是張妖媚的臉,卻透着一股孤高清塵的勁兒,再配上這淡雅的音樂,更是讓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謎,勾引着人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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