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老家來人
梅姨這邊可算等來了這位小祖宗,趕忙引着他跟黃牙貴客致歉,“爺兒,伶公子來了,讓他給您彈彈小曲兒解解乏,您說好不好。”
“梅姨,你這是不給我孫某人面子啊。”
“爺兒,您這是哪裏的話,凡是到我這長春院的,我保證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我到這兒可不是為了聽伶公子彈小曲兒的。”雙掌一擊,人群中兩名小厮擡着一個箱子,咣當一聲擺放在地上,箱子蓋掀開,裏面裝的全是一錠錠的金元寶,梅姨眼睛都看直了。這些少說也有幾千兩了,真是大手筆啊。
“梅姨,你看,我這樣的誠意,不知配不配得上你這長春院的頭牌陪我一夜啊。”
梅姨為人八面玲珑,眼下雖饞心那箱子金元寶,可也知道花伶不是一般人,讓他出去彈曲兒陪酒已是極限,再往上鬧騰去,她梅姨估計也別想在這長春院混了。愣了一會兒子,笑靥如花,鮮豔的紅唇一張一合,趕緊打個圓場,“爺兒,你也知道的,我們花伶千金難買啊,這讓他出來陪客,我梅姨已經是冒着天大的膽子了,這陪過夜,不合規矩啊。”
“什麽破規矩,老子今天是要定了他!”指着安容,沖梅姨大喊道。
安容一直都是冷眼旁觀,高冷出塵的氣質委實不像這風月場子裏的人,殊不知,這氣質越發清冷,越是激發了這個大老粗貴客的占有心,他就偏想得到他。
不管不顧,伸出自己肥碩短小的手,摸上了安容的手背,安容直接抽開,力道太大,那孫黃牙往後踉跄了幾步,差點摔倒,這下子徹底怒了,本來老鸨推三阻四,孫黃牙就不開心了,現在這館子裏的小倌兒還跟他擺起譜來,怒火中燒,揚起厚實的巴掌就想往安容臉上呼去。
說時遲那時快,阿七反應過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孫貴客屁-股着地,樣子滑稽可笑。梅姨也是看傻了眼,不知道該怎麽收場才好,心疼那到手的元寶白白吐出了口。
梅姨故作驚訝憐惜狀,“哎喲,快,把孫爺兒扶起來。”扯着帕子,好一頓在他身上撲棱。
“滾開,臭娘們!”推開了梅姨,惡狠狠的眼睛直盯着阿七。
梅姨也看出了這位貴爺的火氣,一時半會平複不了,得給他尋個出氣口,于是看準了阿七,誰讓他沒事犯渾呢。
“爺兒,您消消氣,這個不聽話的龜-奴沖撞了您,我一會兒定會好好懲罰他,您要是覺得還不解氣,索性把他一并帶回府上,好好瀉瀉氣,打死了有我梅姨擔着。”
阿七失了魂,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周圍一片噪雜,他什麽都聽不見,他剛才究竟幹了什麽他好像瞬間都給忘了,耳邊獨獨是梅姨那句——打死了有我梅姨擔着。
他想賺大錢的啊,他今天擠到前面來給人擦鞋學狗叫,他都是為了錢啊,怎麽會變成這樣。僅憑着最後一點念頭,阿七擡起臉望向紅衣之人,他只是稍稍皺了眉,從春蕊手裏接過帕子,細細擦拭着剛剛接觸到孫貴客的手,手背手心,擦拭一圈,扔下帕子,走了,從頭至尾沒多看阿七一眼。最後的希望生生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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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是怎麽結束的,阿七都不願去回想,自己被鸨母吩咐的人當着衆人的面,狠揍了一頓,算是給了孫黃牙一個交代。
阿七身上的傷才稍微好點,這下子又被打到癱在床上,而且這次比上次還要厲害些。那一錠元寶沒得到,卻挨了這麽一頓痛打,還有那人臨走時冰冷無情的眸子,阿七怎麽也無法與記憶中給他蜜果的溫潤公子重疊。
後來阿七想明白了,那個人高高在上,是他攀不得的。別說自己只是為他挨了一頓打,就算是替他死了,恐怕那個人也不會高看他阿七一眼。以後,離他遠遠的,就好了。
還是秋官每日來給他送吃的,阿七很感謝這個小姑娘,他平淡無愛的人生裏,幸好還有一人關心他。
“阿七,你怎麽老是被打?”
阿七躺在床上,聽着小姑娘稚嫩的聲音,苦笑一聲:大概老天沒長眼睛吧。
“秋官,你是年初來這兒的吧。”聲音虛弱,無甚氣力。
“嗯。”
“怎麽想起到這地方來了。”
“家裏窮,我爹把我賣到這裏的,本來是想賣去不夜城,可是我爹管人家要十兩銀子,人家嫌我面黃肌瘦,不值這個價,最後我爹一生氣就把我賣到了這裏當丫鬟。”
來這裏的,多半是是身世坎坷的,阿七早有預料,但聽她雲淡風輕地敘述這段過往,那淡淡的神色一點也不像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恐怕這其間辛酸只有她自己能體會。
小丫頭抿抿嘴,半天才繼續接着道,“你長得像我二哥,性子也像。”
說完跑開了,桌上擱置了一碗熱粥,上面還有塊白面饅頭,熱氣往上竄,阿七心裏像暈開了一團暖煙。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這是阿七跟家裏人約定好見面送錢的日子。阿七摸出藏在枕頭旁的木匣子,裏面原本有幾串銅錢,這些日子也掙了不少打賞錢,勉勉強強湊夠了五兩。
掙紮着爬起來,無奈一翻身伴随着巨大的痛感,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那種,沉住性子又掙紮了許久,額頭後背全是汗,最終不得不放棄,睜着無神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屋頂的房梁。
很久後,秋官來給他送飯,阿七這才看到點希望。
“秋官,快扶我起來。”
“你身上的傷還沒好,你這會兒起身要去哪兒。”
“我家裏來人了……我得去約定的地方給他們送錢。”
“你把地點告訴我,我給你送去。”
“你又不認識我大哥。”
秋官不說話了,其實這丫頭是舍不得阿七拖着傷還得奔波,阿七心裏很感激她的這份心意。
最後還是秋官攙扶着他,阿七身子的幾乎所有重量都落在秋官身上,自己每一步走得都很艱難,身上又是一陣細汗。
小心無力地走了大概得有一個時辰,這才到了約定好的地點。這個地方離平康裏不是很近,也算得上是廣陵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巷了,茶樓酒館林立,街邊商販吆喝不斷……阿七之所以選在這裏,是怕碰見熟人,抖落了他在妓館打雜的事兒。他不想讓家裏人知道,他一直都騙他們說,自己在廣陵城的鐵匠鋪子裏當學徒。
遠遠就瞧見了他大哥站在那茶館下面東張西望,神色滿是不耐煩。
阿七稍稍加快了步伐,秋官更仔細謹慎地扶着他,生怕他摔倒。
“大哥。”
轉身,不期然的又是一張盛怒發怨的臉,額頭擰成“川”字型,咬牙切齒狀。
“我還以為你死了了!”
這噎死人的話哪裏像個許久未見的家人啊,秋官小小年紀,在一旁都看出名堂來了,阿七跟他大哥關系不好。
“前陣子……摔了一跤,這幾天渾身都疼,一直躺床上,這會兒過來的時候走慢了點。”
“這城裏呆久了,身子都變金貴了,摔了一跤還能整出這麽多事兒,真夠矯情的。”
秋官在一旁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個人走到了別處,暫時遠離那壓抑的氛圍。
“錢呢?”
阿七從懷裏掏出小木匣子,他大哥那眼睛都直愣了,眼神透着貪婪,猴急地打開木匣子,卻只看到了幾串銅錢和一些碎銀子,加起來也不過才五兩,心中大怒,心道,這小子肯定私藏了錢,沒全部交給他,打死他都不信,阿七這半年只攢下這麽點錢。
“就這麽點兒,你打發叫花子呢。其他錢呢,藏哪兒去了。”說着欺身上去,在他衣服上下,裏裏外外全摸個遍,也沒找出其餘錢,怒急,直接把阿七推倒在地。
本來身上還擱着傷,又經着這麽大力一推,阿七覺着渾身跟散了架似的疼,連爬都爬不起來。秋官遠遠看見這邊,趕緊奔了過來,費了好大力才把阿七給扶起來。
他大哥看到突然冒出的這個小丫頭,更是來氣,覺着阿七就是存心欺他,私藏錢不說,還帶了個幫手過來。長兄如父,今天若是不好好教訓教訓他,以後他這眼裏哪裏還有他這個大哥的位置。
眼見着他大哥撸起袖子,騰出手作勢就要打阿七,秋官那小丫頭這會兒跟瘋了似的,拼命地護在阿七面前。可男人跟女人,大人跟小孩,兩者之間力量太過懸殊,不消一會兒小丫頭就被攆到一邊。但是,秋官不依不饒的勁兒來了,沖上去抓住他大哥的胳膊就是一口,瞬間那胳膊上便是一道上下兩排的小牙印,還滲着血。
“臭丫頭片子,今天連你一塊打。”
漸漸的,這邊圍了一大圈人,就是沒見有人上去勸架,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這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坐在茶館二樓品茶的安容眼中。這天是中秋,梁如風和易旬兩人攜着安容一同在這銅富街生意最好的茶館裏品茶敘舊,三人在二樓最幽靜的雅間坐立,這是個臨欄而設的包廂,可清楚窺見下面街道上的人來人往。
此刻,梁、易二人在交談着,安容的目光卻被路上那出鬧劇吸引,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已經狼狽地倒在路上,手一直捂着左邊的胳膊,也許左臂傷到了,他的樣子似乎極隐忍,那站立着破口大罵的男人不知道是誰,倒是擋在阿七前面的小女孩他認得,是館子裏的秋官。
席間的二人也順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易旬勾起嘴角打趣道,“這莫不是妹妹跟野男人要私奔,做哥哥的追了上去,妹妹護着情郎的戲碼?”
“哈哈哈易兄,觀察得甚是仔細啊。”
唯有安容淡淡開口,“不是,那人我認識。”安容這些日子跟他二人相熟了,也不再自稱奴家,通常都以“我”自稱,這在外人看來,只當是哪三個大戶人家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哦?”
“我們館子裏的,一個龜-奴和一個丫鬟。”
“梁兄,想不想下去瞧瞧?”
這易旬乃是個十足的纨绔子弟,仗着他爹的名頭,在這廣陵城作威作福慣了,眼下逮着這麽個出頭露面的好機會,還不趕緊去現兩下,那就不是咱們的易公子了。
“好啊。”
三人齊齊下樓,人群中自開了一條道,天生貴胄,比之普通百姓,多了些不凡的氣度,那老百姓的眼睛尖着呢,自動給這些王公貴族讓道。
秋官小丫頭還在跟他大哥推搡着,阿七現在身子不靠人扶着,壓根起不來,一直就擱在原地不動,急眼處,卻瞧見了那三人。安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華服,風度翩翩,眉眼間少了平日的妩媚,更多幾分淡雅清俊,如山水畫一般的男子。阿七當時腦子裏倏的只冒出了“傾城傾國”四個字,原來他穿素淨的衣服竟是這般好看。
阿七只是瞥了那人一眼,便匆匆垂下頭,他不太想看見那個人,更不想讓他瞧見自己慘兮的模樣。
他大哥瞧着眼前站立的這三人,不是尋常人,無論是衣服的衣料,還是那幹淨姣好的面容,都不會是個平民百姓。剛才嚣張氣焰盛的聲勢自覺滅了去,杵在那兒一句話都不敢說。
秋官見他收了氣勢,趕緊把阿七扶了起來。這下阿七再也不能裝作看不見了,稍稍打了聲招呼,“伶公子”,安容颔首示意。
易旬覺着既然這人花伶認識,花伶又是梁如風的心頭好,索性賣這位伶公子一個人情。
“這是怎麽回事啊?”
易旬一開口,阿七的大哥就吓蒙了,他沒想到自己的家事居然招惹上這三位爺,剛才看阿七叫那人公子,顯然他們認識啊,意識到這一層,更是吓得不輕。
阿七低頭不語,秋官也默不作聲,倒是他大哥顫顫悠悠地解釋說是家事,自己從老家過來看望弟弟。
“他說的是真的嗎?”聲音溫和清潤,在這人頭湧動的街頭,如一股清泉,湧進阿七心裏,片刻的動容,之前那些怕他惱他的事兒,似乎都随着這一句簡單的話語,漸漸散落在風中。到底是個掙紮在苦海裏的可憐人,別人只要對你稍微好一點,心裏能立刻生出溫暖來。
“嗯。”
聽到阿七的回話,他大哥揪着的心才懸下來,連忙緊跟着,對着這三位爺兒陪笑着,“你們看,我真是他哥哥,我就是進城來看弟弟的。”十足的小人得志樣兒。
他大哥猜不出這三人的身份,只知道不是尋常百姓,看着阿七跟他們居然還認識,不禁感慨這小子在這廣陵城居然還混得不錯,這下子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地自顧攀談起來,也不管那三人理不理他。
“我們阿七,在鐵匠鋪子裏,幫人鑄鐵器的……”
“大哥,我們走吧。”
突然打斷了他,他大哥明顯不太開心,安容的神色微有些暗沉,梁如風和易旬沒什麽反應,本來他們這種貴公子也不屑得聽一個市井小民到底在說什麽。
“怎麽走了,三位爺兒還在……”
他大哥不死心,還想着跟人硬攀關系。阿七沒有理會他大哥,直接看着安容,輕言一句,“謝謝”,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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