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明所以的怒意
十一月中旬的時候,趙明朗竟又來了,滿面春風,一股子寒冬懶氣都不沾,進館後,就直接往二樓鑽去。沒曾想,在樓梯口間,碰到了正在擦拭欄杆的阿七,趙明朗一下子就認出了面前人正是當日那個偷聽的龜奴,不免在他面前頓下了腳步。阿七感受到這位趙公子在看他,緊張害怕侵襲而來,趕忙提着投抹布的木桶跑開了。
二樓廂房,趙明朗一進門便自顧摘下披風,随意挂在屏風上,熟門熟路,在茶幾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青花小瓷杯,小巧精致,趙明朗喝完茶,把弄起手裏的瓷杯,咋舌道,“這茶涼了,入嘴真是又苦又澀。”
安容倚在貴妃榻上,目不轉睛,一眼都不曾移開,一直盯着手裏的書卷,模樣極為慵懶,屋裏的火爐燒得熱和,安容雙頰都微微暈紅。
“今兒怎麽得空過來?”聲音清冷,如空谷迷音。
趙明朗一臉得意,信誓旦旦地說:“安容老弟,你好好想想該怎麽感謝我吧。”
“何意?”
“先前跟你提過的沈居正還記得吧,我托人打聽到,這沈夫人每年的十二月初一都得去青庭山的陶然寺上香祈福,屆時她那一雙兒女都會伴随左右。”
趙明朗見安容不說話,似在沉思,不禁眉眼上調,滿是意氣風發,繼續道,“結識不了沈居正,跟他那雙兒女打打交道,也是個不錯的契機。那日我再過來,與你一同去。而且……我還聽說,沈家女兒可是這廣陵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
安容瞧他那副吊兒郎當的色-相,無奈地笑笑。
趙明朗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揶揄道,“安容老弟,這個沈大美人你想都不能想,這要是被燕燕知道,還不定怎麽鬧上天。”
安容依然笑笑不說話。
“對了,聽說燕燕偷摸來找過你一次。你是不知道啊,這丫頭回到山莊,聽穆青楚說,天天足不出戶,擱屋裏繡花呢。我就納悶呢,你跟她說了什麽,她這性子變得真讓人瞠目。”
安容沉思片刻,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個龜奴,那日也是由他領着燕燕進屋找自己的,面容微駭,手指越發用力摳住手中的書,骨節也越發分明。這下連趙明朗都心下略驚,思忖着莫不是燕燕說了什麽不得體的話,惹怒了安容?可是不應該啊,燕燕雖然玩性重,但一心向着她的安容哥哥,不至于說出惱人的話。
見安容神情陷入恍惚,趙明朗又繼續試探性地說道,“我聽燕燕說,她那日鬧了些不愉快,是不是在你這兒碰上什麽人呢?”
安容重重合上書卷,臉色暗沉,似乎疲憊不堪,阖上眼微閉一會兒,然後倏然睜開雙眸,眸子倒是比剛才清亮些,可依然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趙明朗瞧着面前的多年摯友,他那深沉內斂的性子,自己大概一輩子也琢磨不透。得了,也不再自讨沒趣,索性打道回府。
臨了,趙明朗忽然想起了什麽,“我來的時候,看到了上次那個龜奴,就是你把刀抵人家脖子上的那個,他怎麽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好歹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你們這一館子人,全都是怪種。”趙明朗也許是在指桑罵槐,意指安容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可這話聽在安容耳裏,只獨獨聽見了那個龜奴四個字,神色忽而更加晦暗,“你在哪兒見到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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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朗真是徹底蒙了,敢情這小子聽人說話撿着聽,自己問他的話,他裝死不答,這會兒耳朵倒是好使了,沒好氣地回他,“就在你們館子大堂裏。”
自從上次在後院與阿七恰巧碰面,一晃也有十來天了。這十來天裏,好幾回半夜睡不着時,安容總會想起那個人說的,他不敢再妄想了。明明是件好事,可自己有時候回味他絕望的話語,總似有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下不去。更讓安容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甚至開始留意起那個叫阿生的龜奴,心慌之時,一看到阿生長得五大三粗,心裏就像吃了顆定心丸,踏實了不少。可自己到底在踏實什麽……
“喂,我走了!”
這邊趙明朗準備離開,安容才回過神,随即說道,“明朗兄,我送你下去。”
“以前來,也沒見你這麽客氣,今兒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趙明朗這牢騷聲雖低,但安容還是聽見了。
那邊梅姨聽說花伶背後那靠山來了,趕緊找到了阿七,千叮咛萬囑咐,讓他千萬別此時去找花伶,免得被金主起疑,阿七直接含糊過去,只說了幾字“嗯。”
看着梅姨婀娜多姿的胖乎身段,扭腰擺臀地離開,阿七嘆口氣,自己故意忙忙碌碌,使自己沒有空閑去想那個負心人,偏有人來提醒自己,這日子真是愈發難捱了。
那位趙公子上樓沒多久,阿七便見着他又下樓了。晚上的時候,阿七在大堂裏瞧見了這個趙公子,上次就是因為想看看這人長什麽模樣,上樓偷窺被抓,被伶公子生生拿刀抵着脖子。心有餘悸,所以剛才見他的時候,心裏害怕不已,沒敢看他。這會兒子看他從二樓下來,着一件墨藍色寬袖長衫,腰間別一條金色腰帶,舉手投足間全是風華,阿七感慨一句:也是個風流倜傥的貴公子啊。是不是只有這般光彩灼耀的人,才配得上安容。
阿七偷偷盯着前面漸走漸遠的人,那人卻突然停在館子門口,好像在等什麽。看得太過出神,全然沒注意,從二樓緊接着款款而至的安容。
安容看見阿七盯着趙明朗看得仔細,陡然生起一股無名之火,經過他身邊時,冷冷地睨視着他。
趙明朗覺察出怪異的氛圍,幹咳了聲,說道,“我走了啊,改天再來看你。”
阿七不敢瞅安容,也不敢幹手裏的活兒,只得盯着漸遠的墨藍色背影盯得出神,直到,安容直戳戳地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身影遁去了不少光亮,阿七只覺得眼前視線灰暗。
“伶公子。”阿七垂首,不敢造次,這人上次提醒得清清楚楚。
“你剛才在看什麽?”
阿七依然低順着眉眼,眉間微皺,并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剛才,自己好像并沒有看什麽。
面前人這副溫吞不語的模樣更是激怒了安容,他現在真是好得很,對着自己一臉奴顏,對着別的男人倒是眼神清明透亮。安容拽起這人的衣服領口往二樓走,這一舉動驚了此時館子裏其他小倌和客人,伶公子素日溫和,真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火,不過大家都當是阿七沖撞了伶公子,看看也就過去了。不過梅姨,眼露精光,她這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兒。
安容直接把阿七拎到了自己屋裏,進屋後大力一甩,阿七狼狽地趔趄在地。身上的夾襖領口被自己拽的,此時微敞開,安容盯着那人裸露在外的脖頸,黃黃的皮膚上,一道細長的刀疤,尤為刺眼。再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到處都是補丁粗線,好像自己十幾天前在後院見着他時,他也是穿的這件。
阿七往後退縮的姿勢刺痛了安容,這人明顯在怕他。
安容迎着阿七害怕的目光走到了他跟前,蹲下身子,幫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他脖頸處的傷痕,凸起的觸感,安容很快抽回手,随即也坐到了地面上。阿七身子抖得越發厲害,因為他猜不出這人究竟要對自己做什麽。
很久很久,安容才緩緩開口,還是那句話——“剛才在一樓,你是在看趙明朗嗎?”對,安容說的是趙明朗,而不是趙公子,這些微小的差別,恐只有安容自己知道,他是在嫉妒。
“沒,我沒在看他。”
“以後,不許看別的男人,趙明朗不行,那個阿生也不行。”
“知道了……”
這話聽着雖然別扭,但阿七不敢忤逆這人的任何話。之前他不許自己對他存有妄想,自己一直都在逼迫自己斷了念頭;現在他又要自己不許看別的男人。想來想去,這人大概是要自己孤獨終老,身邊落得個無依無靠的下場。
安容心裏堵着的那口氣這才長舒一口,瞅着阿七身上的襖子,棉薄且破舊,就想送他件衣服,起身去櫃子裏翻了翻,自己的衣物并不适合他。于是,從抽屜裏随便掏出幾兩銀子,遞給阿七,“這幾兩銀子你拿着去買件過冬穿的夾襖。”
阿七沒伸手接,低頭說道,“謝謝伶公子的好意,我這件衣服還能穿。”
安容怒從中來,狠狠擲開手裏的銀子,全都砸到阿七的身上。阿七忍着重物的砸落,依然還是一動不動。
“不識好歹。”
這是安容從鼻息間吐露的氣話,阿七完全能聽出這人今天的憤怒。可是他到底在惱什麽?他是個喜怒哀樂不表于人前的高貴人兒,阿七自然也不再試圖去揣測他今天的心思。
良久,安容緩緩說道,“滾吧。”
從進這個屋子開始,每一刻對阿七來說都是煎熬,這下聽到這人的“滾”字,心裏竟然無比的輕松,匆促起身,趕緊跑離了屋子。
安容還是維持坐在地上的姿勢,目光盯着茶幾上的那瓶臘梅,久久出神……
作者有話要說:
換了個漂亮的封面,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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