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杏林之死(一)
很快,一年一度的乞巧節就到了,梅姨辦了個詩友會,趁着節日的熱鬧氛圍,賺賺噱頭,倒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文人嘛,床上談風月,床下說風雅。不得不說,這長春院有如今的這般紅火,少不了梅姨的那些好點子。這個中年女人深谙風月場的套路,将這館子打理得蒸蒸日上。
這天阿七跟旁的一衆龜奴丫鬟在大堂裏布置着,梅姨另把他叫到一邊,沖旁邊的春芳使了眼色,春芳畢恭畢敬地把手裏的紅色華服交到了阿七手上。
梅姨笑着說道,“阿七啊,一會兒把這衣服送到花伶屋子裏去。”
阿七搓搓手, “媽媽,還是讓春芳送過去吧,小的這會兒手髒。”
梅姨和顏悅色,難得的,“去後院洗把手,我等着。”
阿七聽着她強硬的口氣,知道再也推卻不了,只得匆匆跑到後院,洗淨了手上浮塵,回來接過春芳手裏的衣服。
看着阿七的背影,梅姨腦子裏思量着剛剛阿七推拒不情願的神情,不禁展露疑色,或許這麽長時間了,花伶早已玩膩他,把他丢到一邊了。猶記得上次阿七受罰時,花伶半點憐惜的意思都沒有。
管他呢!她只盼着花伶跟任何一個人好上,龜奴也好,那幾位公子哥也好,這都是她樂得瞧見的。
一旁的春芳實在好奇,不禁問道,“媽媽,為什麽把伶公子的衣服交給阿七啊,奴婢直接送上去就行了。難道之前春蕊姐跟阿七在廚房打架,春蕊姐嚷嚷的那些都是真的啊。”
梅姨眼角閃出狠色,“好好幹你的活兒,不該問的別多嘴。”
春芳被吓得趕忙低下頭,“是。”
在門外猶豫了好久,阿七最終還是敲起了那扇門。
“進來。”清冷的聲音。
春蕊看清來人,得意地沖阿七挑挑眉,而後繼續幫着安容梳發,一頭黑發垂在後背,如潑墨一般。
阿七直接把衣服齊整整地擱在桌上,想不驚擾那人,不動聲色地靜靜離開,正欲蹑手蹑腳離開時,到底沒能如願——
“阿七,怎的這麽沒規矩,進來了也不跟我家公子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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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伶公子,小的來給您送晚上要穿的衣服。”
後背佝偻着,等着那人發話,半晌還是沒有任何指示,阿七這會兒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這麽彎腰哈背地拘着。
安容阖上眼,微微側頭,沉聲道,“你先下去。”這話顯然是對身後梳發的春蕊說的。
春蕊不甘心地瞪了阿七一眼,然後聽話地離開了。
此刻屋子裏就只剩下安容和阿七兩個人,長久保持一個姿勢,阿七腿有點僵,在顫抖,也許是因為害怕,此時屋子裏出奇的安靜。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或者更久,妝臺前的男人還是未言一句,阿七維持着同樣的姿勢,一動也沒敢動。
“伶公子,媽媽催您了,奴婢進來給您收拾收拾。”
是春蕊的聲音,眨眼的功夫她就推門而來,盛氣淩人地瞥了眼阿七,看到桌上的衣服還未動,阿七依然站在剛才的位置寸步未移,心裏也摸不清她們公子是何意。
“把衣服拿過來。”安容這才有了反應。
春蕊把桌上的紅衣繡服拿了過來,短短時間裏,還不忘白了一眼阿七,一臉忘形的得意。
安容站了起來,春蕊伺候他換上衣服,然後便走出了門,自始至終沒有跟阿七說一句話,甚至都不曾瞥視一眼阿七。
門砰然關合的聲響,把阿七隔在了暗淡無光的屋子裏,兩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阿七這才直起了腰,傻愣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走了出門。
樓下已是燈火通明,喧嘩嘈雜聲連成一片,那人已經盤坐在蒲團上,撫着琴,琴聲悠悠,時而如湍急的猛江,時而似潺潺的細流,酥了衆人的心弦,也顫了阿七的心。這般光彩卓耀的人,果真不該是屬于自己的。
阿七躲在很遠的門柱邊偷偷看着臺子上的人,場景似曾相識,一年多前,他也是站在這處窺視他,不過那時的自己瞧不上他們這種小倌,那麽現在呢?比之那時,心裏像是完全空了……
安容的曲子彈奏罷,微微欠身,嘴間的笑意溫柔似水,阿七空了一大截的心,頓時生疼,那人溫柔的眼神好像永遠不會屬于自己。對着陌生的賓客,他尚且還能做到禮貌得體,偏偏對上自己,總是一副冰冷的模樣,那凜冽的寒冬臘月也比不上他臉上的冷意。
安容的眼神透過眼角的餘光其實早已看到了角落處的阿七,他不動聲色,依然笑臉相對着賓客,內心卻早已風起雲湧,抑制不住……直到自己看到那個人轉身走了,心裏稍稍閃過不悅,但很快就平靜無瀾。
晚上大家都去大堂裏湊熱鬧去了,雜役房裏空無一人,阿七收拾收拾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卻聽見了秋官的聲音。
“阿七,你在嗎?”門外的秋官,焦急無神。
“什麽事?我已經睡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阿七,杏林她……她……”後面是嗚咽的抽泣聲。
阿七穿上布鞋,趕緊下了床,秋官正窩在門外哭着,把頭埋在雙腿間,很是傷心。
“到底怎麽了?”
一擡頭,鼻涕眼淚縱橫,顯然她遇到了很傷心的事兒。
“杏林……她被……她出事了。”
阿七知道,秋官平時除了他,稍微關系好一點的就是杏林了,之前兩人都在幹下等活兒,後來聽秋官抱怨過,杏林被配給那位秋蝶公子當丫鬟,往後不跟她一道了。只是她究竟出什麽事了。
“她……出了什麽事兒?”
秋官收起原先的悲傷啼哭狀,神情痛苦,說道,“是秋蝶公子,杏林以前就跟我抱怨過,那位公子總是色眯眯地盯着她,有時候甚至動手動腳,她是丫鬟,不敢說自家公子的不是,這些事兒也就忍了,可是……可是剛剛大家都在大堂裏,我尋了一圈沒見着她人,我就去她屋子裏找她。屋梁上拴了根繩子,她就站在那個板凳上……我趕緊上去抱住她的腿,把她勸了下來。她跟我說,秋蝶公子……一直對她做那種事兒,還威脅她不許說出去……她自己過不下去了,趁着夜深人靜想了結。”
阿七看着秋官紅腫的眼圈,所有話咽在肚子裏,說不出口,他想告訴她,這就是生活,抱怨不得,可她才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這些血淋淋的話自己是說不得的。依稀記得,去年梅姨把那個陳秋寶買回來時,那人還是一副大義淩然誓死不屈的樣子,這才短短一年,他倒是适應得快。
“阿七,我想替杏林出口氣,可我卻什麽也辦不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壞人哪能永遠逍遙啊。”
秋官驀然擡頭注視着他,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阿七身上。
阿七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神情不自在地移開了,“走吧,去看看杏林。”
“嗯。”
兩人走到了杏林睡的丫鬟房裏,大家這會兒都在大廳裏湊着熱鬧,此時的後院寂靜無聲,連腳踩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
“杏林!杏林!”
還沒到屋子裏,秋官隔着門就在喊着,無人回應,推開木門的那一剎那,驚住了——杏林懸在了房梁上,腳下是倒地的木凳……
“啊——”
秋官大叫了一聲,阿七趕緊捂住她的眼睛,“走吧,不要看,咱們去把媽媽叫來,別看……”
“放開我,你放開我,哥,你放開我,求求你,哥……”
她叫自己哥,可想而知她此刻的內心正遭遇着多大的傷害疼痛,可是,還是不能讓她看。
“咱們找人過來。”
“我想去看看她,我就看一眼,哥,她死了,她怎麽會去死,我明明已經把她勸下來啊,啊——”
人若真存了心想尋短見,又怎麽會因為別人的幾言幾語,就打消了念頭。
阿七拖着秋官,走到大廳裏,美好熱鬧的光景如一團繁花浮在大廳的每一寸地方,阿七左耳聽不見聲,這時饒是再吵雜的聲音到他耳朵裏也會自動削減音量。他拉着秋官直接走到梅姨跟前,受了極大刺激的秋官已經沒有剛才那樣的瘋狂崩潰,情緒緩了不少,此時就像一個受傷的小鹿緊緊挨着阿七,跟着他走到梅姨那兒。
二人先前由于掙紮沖撞,兩人的頭發皆零亂不堪,阿七本就亂糟糟的頭發現在更加像一團枯草頂在頭上,而秋官,她的發髻早已偏松垂在耳側。安容蒼白的手指拿捏起手裏的茶杯,一飲而盡,眼神不經意地瞥向那二人,阿七抓着女人的手,看在他眼裏,分外刺眼,眼睛稍稍屈了一下,犀利、冷峻。
大廳裏的人都沉浸在愉悅的氛圍中,無暇顧及狼狽的那兩個人,梅姨瞧着這二人喪氣的神情,沒好氣地問了句,“怎麽回事啊?好好的日子擺着一張死人臉,淨惹晦氣。”
“杏林死了。”阿七開口道。
梅姨不愧資歷深厚,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面色下沉,但很快就恢複了平日裏的銳利精明,随即叫來了幾個龜奴,吩咐了一陣,随着阿七他們一同往杏林的住處去。
安容長袖下的手不禁顫了顫,眼神輕飄飄地盯着離去的那些人,那人聽他的話,滾得遠遠的,可心裏依舊不甘,他的那雙手,只許在抵死纏-綿時由他緊緊十指相扣,交叉而握,安容眼眸越來越暗。
“伶公子!伶公子!”身旁的人大聲喊了兩遍,安容方才回過神來,漆黑幽深的眸子全是捉摸不透的淩光。
“伶公子,這會兒該你了,舒文公子的上聯已經出好了。”
“我輸了。”說完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只留下兩袖揮舞的清風,眨眼人就不見了。臺上臺下的人面對着這滑稽難解的場面,皆是滿臉的錯愕。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梅姨總是千方百計撮合安容跟阿七,後面會有交代……
神助攻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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