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救出
趙明朗來到約定地點,為了不讓自己太過顯眼,特地換了身夜行衣,這會兒就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遠遠的,卻看見沈佩林一襲月牙白的衣服,外面還罩了件披風,很乍眼,是墨藍色。
“咱們這是去賞月,還是去牢房啊?”趙明朗撇撇嘴,心道,不是你說晚上去掩人耳目的嘛,怎麽你穿的跟只花孔雀似的。
“你這身穿着,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要去劫獄嘛。”沈佩林眉頭微蹙,對他這身打扮實在不敢茍同。
“劫獄?誰說要去劫獄!”
沈佩林上下掃了他一眼,“我怕還沒見到那個阿七,咱倆就被當成劫獄的,被抓了。”
趙明朗算是聽明白了,這人這是在挖苦他呢,心裏動了怒,一把扯下黑頭巾,“這樣總行了吧,要不我把衣服全脫了。”
“別,非禮勿視。”
別看這趙明朗平時不好親近的嚴肅樣兒,一到沈佩林跟前,就跟蔫巴似的,保準兒服服帖帖的,他們雖才只有幾面之緣。這世上的人啊,物啊,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趙明朗規規矩矩地跟在沈佩林後面,進了牢房,這裏面果然陰氣很重,不覺寒毛豎起,不得不佩服,這沈公子果然有先見之明,早早披風在肩。
二人走到了最裏面,這裏是關押重犯的地方,阿七就被困禁在此。只是短短三日未見,這人活脫脫像瘦脫了一層,兩眼凹陷,眼眶下全是青黑,可見這三天肯定沒怎麽睡。他的腳下擱了一只髒漬破損的碗,裏面盛了小半碗水。
“阿七。”
聽到聲音,阿七緩緩擡起頭,視線對上了趙、沈二人。就着昏暗的光,趙明朗瞅清了,這人的眼睛裏一點精神氣都沒了,面如死灰,猶如一個枯槁的将死之人。
“阿七——”又叫了一聲。
阿七爬了過來,雙手緊緊抓住牢房的鐵欄杆,透過粗大的縫兒,試圖把頭伸出去,許是急了,雙眼都呈猩紅之色。趙明朗不明所以,直問,“你做什麽?”
“他呢?他來了嗎?”聲音很輕,阿七怕把那人吓跑了。
如何跟他解釋,趙明朗犯了難,直說太傷人,不直說給他存了念想,到頭來反而更令人心涼。兩兩抉擇間,自己終是選擇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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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來。”
阿七不知聽沒聽清趙明朗的話,還是在試圖夠着脖子看安容是不是躲在後邊。許久,他也累了,他才知道,那個人真的沒來。阿七爬回原先的地方,窩在一層破稻草上,拿着塊碎碗片,在牆上不停寫着什麽,滋滋劃牆的動靜,在這個寂靜的牢房,更覺瘆人。
“時間不多了。”沈佩林低聲提醒趙明朗,轉而對着阿七說道,“我們是來救你的。”
這話顯然阿七聽懂了,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又爬了過來,眼睛漸漸收縮放光,“是他讓你們來的嗎?”這話問得急切,可是連日的折磨,聲音并無多大力氣。
“嗯。”趙明朗悶聲答是。
阿七跪了下來,給牢外的兩人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淩亂不堪的頭發,破爛髒漬的牢服,還有身上那大大小小的傷痕,此刻,這樣的人正對着他們,行了個大禮,兩人看在眼裏,都不好受,心情很是沉悶。
貧窮低賤的普通人,一如阿七,他們表達感謝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給人跪地磕頭,古語有雲,跪天跪地跪父母,阿七從來都不懂,也沒資格去懂這句話。他的膝蓋,廉價得很,什麽人都跪得。
接下來,沈佩林低聲跟阿七說完整個計劃的實施過程,希望他能好好配合,畢竟這關乎他的性命。 阿七點點頭,一字不落全部記在心上。
“我們不宜呆太久,方才交代的事兒,這幾日你腦子裏盤桓盤桓,實施那天千萬不能有任何差池。”
“嗯,都記下了。”
臨了,趙明朗明明已經跟着沈佩林走出老遠,而後又折回了頭,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安容交代的話告訴阿七。
其實開口很難,趙明朗一狠心,最終全部脫口而出,“安容讓我告訴你,他說,他不去沭陽看油菜花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阿七方才燃起了點點希冀,一點點消失,臉色更加灰敗,嘴巴嘀嘀咕咕像是要說些什麽,卻又發不出聲,此時的模樣着實讓人心疼,趙明朗也是善心大發,寬慰了阿七幾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以後會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沒有家了……我回不去了……”阿七一面自語,一面又拾起那塊破碗片在牆上發了瘋似的刻畫着,響聲茲拉,一遍遍的,心上的那道劃痕也越來越深。
寫來刻去,永遠是那四個字。
出了牢房,沈佩林不禁腹诽,“那天,安公子過來求我救這個阿七,甚至不惜跪地,我當以為是什麽海誓山盟的情誼。”
趙明朗聽他如此言語,未免有些不悅,随即反駁說,“他們倆的事兒,你一個旁人看得懂什麽?安容跟牢裏這人,實在不配,早點分開也好。”
“你對這情愛倒像是有所感悟。”
“那是,我還看出令妹對安容……”話到嘴邊越發不是滋味,趙明朗洩了氣,“算了,安容就是比我讨女人喜歡,誰讓他生了副好皮囊,可我這模樣,也不差啊。”
沈佩林眸色一閃,似有深意,“他不及你,你比較讨男人喜歡。”
這話怎麽聽着那麽變扭,嘴裏跟着重複了遍,這才反應過來,“你別走,你什麽意思啊——”
李桂明審理這件案子的時候,梁家兩兄弟也來了,阿七就跪在堂下,殺人的事兒他供認不諱,其餘的話他只字不言。
梁謹風氣急,不顧身份,差點沖下去打死阿七,好在一旁的官差攔住了。倒是梁如風,不動聲色,其實他父親的死,他不以為意,他之所以今天來陪審,就是怕這個阿七說漏了嘴,牽扯到自己。好在這人除了認罪,倒也沒說別的。
李尚書重拍堂木,“犯人阿七系沭陽縣齊家村人,于平化十三年乙酉月壬子日,刺殺當朝宰相梁如風,按照東成律例,此罪當斬。于明日午時三刻,洞子口,處以腰斬極刑。”
阿七被押解回了牢房,等待着命運的安排。半夜的時候,一夥兒人把他強行帶走,移花接木,牢房裏睡着的那個人已經不是阿七了,身型極為相似,模樣也有五分像,邋裏邋遢,胡渣滿臉,不仔細看誰會注意犯人已被調包。
第二天午門斬首,圍觀百姓頗多,按照李尚書的意思,犯人阿七罪大惡極,恐兇相煞了無辜百姓,故以黑頭罩蒙住其面。
安容獨自一人來到了阿七住的雜役房,還未進門,就聽見屋子裏的幾個龜奴在小聲叽咕——
“聽說了嗎,阿七失蹤了這麽些天,原來竟是去殺人去了,這殺的還不是一般人,啧啧啧,你說會不會禍及咱們館子?”
“誰知道了,那小子平時老實巴交的,沒想到還有這狠手。”
“可別說,阿七這心思深得很,我瞧見好幾次,他半夜不睡覺,在床頭刻着什麽東西。”
說話之人指着阿七的床頭,說道,“你看看,就那幾個字,這莫不是什麽殺人的記號?”
“去,瞎說什麽,自己吓自己。”
“吱吖——”門猛然被推開,三人個龜奴面面相觑,随即舔着臉笑,“伶公子,您怎麽來了?”
安容也不理會他們,眼睛直接掃向了阿七的床頭,字體很醜,歪歪斜斜,赫然是安容齊光四個字,那個人也只會寫這四個字,還是當初自己一時興起教他的。
手指摸上那凹陷的刻痕,很深,轉眼處,卻發現不光床頭,連枕頭旁的木匣子上也是這四字。上次這人想逃離的時候,床上該拿的都拿走了,這次他的東西全部都在。打開木頭匣子,裏頭只放了一層紙,安容掏出那張紙,攤開……
“齊光
安容”
自己當初随意寫的兩個名字,被他珍藏至今,壓在最隐蔽的地方,安容絕望地閉上眼,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三個龜奴摸不準這個爺兒突然造訪所為何意,忽又想起館子裏之前傳過一陣伶公子跟阿七的那等事兒,眼下正怵怵地看着,不敢發出動靜。
“伶公子。”
其中一人試探叫了一聲,驚醒了安容。
“他的東西就這些嗎?”
“是,阿七東西不多,除了這一床被褥,就幾件衣服……”
瞧着這些零零碎碎的被褥衣服,腦子裏突然就現出阿七慘兮兮的小模樣,安容仔細想想,這人跟着自己的時候,每次自己吃晚飯,都□□蕊稍上他一份,每每吃完,那個傻人恨不得把碗都給啃了,裏裏外外舔個幹淨,半點油渣不剩。明明自己給過他很多錢,他寧可給別人,也不舍得為自己花上一分。
“傻子。”安容輕喟着,突的又兀自笑了,這笑映着月光,整張臉都透着一股無言的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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