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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冥冥,日墜如金。
林梓望着前方僅有幾處炊煙的村子輕輕松了口氣。
終于快到了。
今天是他離開道觀的第三十一天,一個月前他帶着為數不多盤纏和師父手繪的路線圖辭別師門,淌過急湍,游過大河,爬過高山,穿過樹林,迷路無數次,終于從魚米水鄉走到這個蠻荒之地。
林梓拿出路線圖看了看,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師父畫功不行,路線圖的線條都扭一塊去了,他能走到這裏全靠一路打聽,這個村子應該是他最後的栖腳點,今晚在此地歇息一番,讨些吃食,最多再行一日便可抵達邊疆。
這一路以來他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野獸幹不過,野兔野雞攆不上,吃的大多是半生不熟的野果,還不知道有沒有毒,只有在有人跡的地方才能讨得些許吃食。
他向炊煙最大的人家走去,師父說,這種人家在村裏一般比較富裕。
可以騙。
數額應當在十文以上,百文以下,兌換成雞蛋大米或面粉也可以,酌情收錢。
以前道觀興盛之際,出一場法事再怎麽說也得千百兩,哪瞧得上這點東西。
如今世道混亂,道觀也衰敗下來,他的盤纏還是他在街頭算好幾個月的命算出來的。
林梓取出師父給的遇水就變紅的符紙放腰際挂好,左手拎着
從鎮門神獸大黃脖子上取下的鈴铛,右手握住師兄臨時給他削的桃木劍。
師父教了他一套說辭,遇到長得醜還未婚嫁的說年輕人你桃花運有些不濟,遇到長得好看的說你将來肯定有爛桃花,遇到有錢人說你這錢財取之無道,怕要遭報應,遇到窮人說你運勢被壓,必須改運啊……
總之因人而異,因時而變,因錢而改。
但是林梓認為自己也不完全算騙子,師父還是教了一些真東西給他,若遇事了,只要問題不大他都能解決。
但遇事的人太少了,守着那幾次怕是要餓死自己,所以大部分時候他們還是騙騙那些求心理安慰的人。
不巧的是,這戶正在辦白事,大白燈籠和花圈堆門口,他們都吃罷飯了,穿喪衣的衆人忙活着收拾飯碗走來走去,有個小孩跪火盆前哭得撕心裂肺,然而沒有人扶他。
人生在世,最難過的無非是生離死別,那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叨擾人家了,林梓收起東西,摸了摸空蕩蕩的肚子,又聞了聞還未飄散的飯菜香。
好像更餓了。
這時候,三個腦袋上頂着喪帽的大嬸叽叽喳喳從他旁邊走過,林梓聽得一清二楚。
“咦喲!她死得不怨,我看她成天跟別的男人眉來眼去,該死!”
“……就是就是,東村老鳏夫成天眼巴巴瞅她!”
“……”
聽她們所言,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是上吊自殺的,自殺原因是她放/蕩,見個男人就抛媚眼,村子裏碎嘴的人多,她受不了指責就把自己吊死了。
明天正是出棺的日子。
林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之死者為大,這樣背後說人家壞話,死後是要被絞掉舌根的。
他在這裏站了好一會兒,不少小孩子圍過來好奇地看着穿着道士服的林梓。
穿這種衣服的人,不是該在火盆前跳大神嗎?
馬上就要開飯了,喊孩子過來吃飯的大人們也找過了,瞧見這個相貌相當不錯的小道士也很是驚訝,“柳家沒請道士呀,道長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想必他們說的柳家就是這戶出白事的人家,林梓拱手行禮,“誤會,在下只是路過。”
“聽鎮子裏的說書老頭講道士都可厲害了!你會什麽?”一個胖乎乎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問他。
“在下會算命,能看風水、知過去通未來、改運勢、探桃花、還賣神藥。”說着,林梓迅速打開抗肩上的包裹,裏面有好幾包藥粉,這一路全靠賣這藥所籌的盤纏撐下來,要不然他早餓死了。
“什麽藥?”村民好奇圍過來,議論紛紛。
生意來了。
林梓面不改色地說,“這藍色藥包能驅逐蟲蚊蜈蚣等擾人玩意兒,這黃色藥包呢,可治痤瘡、雞眼、凍傷、痔瘡等疑難雜症。”
“喲,那您可厲害了!”
“過獎過獎。”林梓謙虛地回應幾句,掂量掂量僅剩幾包的藥粉,開口說,“這樣吧,藥包送給你們了,能不能留我吃個飯,過個夜?”
藥包裏的東西都是些普通草藥,師父會醫術,經常搗鼓這些玩意讓林梓拿山下賣,賣不出去的讓林梓這次帶出去繼續賣。
幾個藥包很快被搶完了,沒有藥包的村民也不好說些什麽,紛紛招呼尹離修進來坐,正好要開飯了。
吃的是流水席,方才那些人幾乎跟林梓擠一個桌子,一個個眼巴巴地瞅着他,他低着頭慢條斯理啃饅頭全當看不見。
坐他旁邊的大嬸試探地問,“小道長,你說你會算命?”
“會點。”
她挽起袖子把手伸出,“那道長瞧瞧我的命怎麽樣?”
“行啊。”林梓咽下饅頭,
其他人頓時起勁,說林梓可不能偏心,也得給他們算一算。
林梓讓他們把拿筷子的手攤開,他邊看邊吃,手相看完了,一桌子菜也被他吃得差不多了,他摸了摸肚子,面不改色張嘴打了個嗝。
然後把自己手攤開給他們看。
他的手很秀氣,十指纖長柔嫩,只有食指腹上有薄繭,一看這家夥肯定是那種好吃懶做不幹活的人,自家婆子的手都比他的糙。
一桌人面面相觑,“小道長這是幾個意思?”
“十文錢。”
“啊?”
林梓“啧”了一聲,食指與大拇指摩擦兩下,“就是這個,還不懂麽?”
這算命乃是窺視天機,得付出點代價,給多給少都行,有個不成文的說法是算命不給錢就是送命。
以前在道觀中從不用提醒,香客們都是主動給的。
幾個農婦臉色變了,站起來指着他鼻子破口大罵,“大家聽聽,這是什麽話?你個騙子還有沒有良心啊?我們給你飽飯吃你還想收錢?”
林梓好脾氣地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師祖流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這樣,必須要錢……”
“這種話虧你能說出口?不給!就是不給!十文錢我都能扯塊布做套衣服了,才不花你這個冤枉錢!”
林梓遲疑,“可是——”
“再這樣你就滾出我們村子,柴房都沒得睡!”
“……”
行吧。
林梓嘆了口氣,“好吧好吧,我不收錢,但萬一将來出什麽事了別找我。”
“能出什麽事兒啊……”
反正這種賴着不給錢的人也不是沒有,師父說跟這種人講道理能氣死自己,少跟他們糾纏,以後自有天道來教訓。
因為林梓看命還要收錢,村民對他的好感度沒剩多少了,原本說好的上好客房降級為柴房。好在他不是嬌氣的人,準備把地上茅草鋪開直接躺上面睡,結果茅草裏跑出兩條蜈蚣一條蛇,如此一折騰,他也不敢睡這兒鬼地方了,把茅草堆回去,靠着柴門睡。
半夢半醒間,林梓感覺後背被推開的柴門撞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誰?”
“那個……我找道長有點事……”白日裏跪在火盆前哭到快暈厥的小孩聲音沙啞着說。
生意來了。
林梓端正坐起來,“敢問閣下何事?”
小孩跌跌撞撞走過來,不由分說将手裏的東西塞他手裏,“這個是酬金。”
窗外透進了些月光,借着些許明亮,林梓看到自己手裏捧着的是好幾枚銅錢。
酬金該收,但要一個小孩子的錢也太不要臉了。
林梓抓住他的手,又把錢塞了回去,“你想要在下做什麽?”
“我想請道長幫忙驅邪,她們都說我娘是做了虧心事自殺死的,但我娘沒有。”他着急地說,“那天我明明看到我娘是被一個女人拉着上吊的!我真看到了!”
“什麽樣的女人?”
小孩臉色一白,好像想起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哆哆嗦嗦地說,“披頭散發的,臉色非常白,眼珠子仿佛要突出來,口中有一條血紅色的長舌頭!”
林梓摸着下巴問,“她是不是還有條繩子?”
“對!”他用袖子擦擦眼淚,手腕突然被林梓抓住了。
林梓慢慢捋開他袖子,只見白嫩嫩的小胳膊上滿是青青紫紫的掐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誰幹的?”
“那天,我娘又被村子前面住的那個老鳏夫糾纏,她回來就打我,說如果不是為了我,早下去陪我爹了。”
“然後呢?”
“然後我看到那個女人出來了,她手裏拿着根繩子,一邊說如果我娘死了就可以在地下與我爹團聚,一邊往我娘脖子上套繩子。”他問林梓,“我娘真的能見到我爹麽?”
“你爹去世多久了?”
他認真想了想,“我沒見過爹,鄰居家嬸子說我爹當初是為了給還在孕期的我娘補補身子,上山采藥被狼咬死的。”
他模樣估摸着有十來歲,他爹離世也該十年有餘。
“恐怕是不能了,”林梓心存憐惜地摸了摸他腦袋,“人間一日,陰間一年,如此算來,你爹在陰間可是待了幾千年,早就該算好功德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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