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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日落到日升,林梓帶着小才摸着夜色終于來到軍營外。
軍營附近靠河,可供軍隊吃喝用,附近還有片小樹林——也不能說是樹林,就稀疏的幾棵樹,燒都燒不起來。
守兵不讓他們進去,林梓也沒辦法,只得在樹林裏再歇息一晚,等明日将軍出來練兵時再與他見面。
過了這麽久,也不知将軍是否還記得他。
走進樹林,林梓意外發現樹林裏居然種着好幾棵本該種于有着肥沃土壤的水鄉之中的槐樹,頂端枝條芽密,葉片墨綠,若是在暮春,枝頭上肯定擠着一串串茂密的槐花……豈有此理,你一個外地的樹,竟比本地樹過得還滋潤!
讓小才先睡下,他在附近轉了轉,忽然聽到有人在抱怨的聲音,聲音軟軟的,又帶着點氣急敗壞的意思,像是鬧脾氣的小公子。
槐者,木鬼也,通陰,極易招鬼。
這荒郊野外的,自己怕不是遇到野鬼了。
林梓走過去,果然,那鬼蹲槐樹下,腳跟着槐樹根壓沙土裏,像是被槐樹拖、着不讓走一樣。
察覺林梓來了,他連忙擡頭說,“小道長!诶,道長您看過來——您可以幫我把腳□□嗎?”
跟林梓想的一樣,他年紀也不大,腮邊肉乎乎的,看着跟小孩子一樣。
一般魂魄穿的衣服所麽是壽衣,要麽是自己死時所着衣物,從他一身裝扮來看,他應該是個中原人,還是個貴公子。綢緞的衣服即使摸不到也能看得出來有多珍貴,上面的繡花針角密集,流雲紋栩栩如生,他曾經在衣物店裏見過類似的,一件好幾千兩呢。
林梓只嘆可惜,若他是活人多好,抱上他大腿,自己這輩子都不用愁了。
林梓走到他面前蹲下,雙手抱住他的腿往外拔,卻換來他一陣掙紮,“嘶,疼!你輕點!別拔了!”
槐樹壓着你,還想出來?
林梓順勢松了手,靠着樹幹坐下,摸他老底,“看小公子打扮也不像本地人,怎麽跑到這種鬼地方。”
“我找人呢。”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露出兩顆十分可愛的小虎牙。
“你找誰?”
他為難地撓撓腦袋,“忘了。”
“那你怎麽跑這裏了?”
“不知道,反正就是要來。”他望向軍營方向,眼中似有星辰流轉。
林梓雙手一攤,“那你記得自己麽?”
他搖搖頭。
看他這身衣服和嫩肉,應當是中原水鄉之地的小少爺,那便不難猜,應該是死于此地的野鬼了。
野鬼生前多為客死異鄉的人,最希望能撿屍骨回家鄉安葬。人死後,三魂七魄不可能全然留下,很容易忘記生前的事,久而久之忘記自己名字實在正常。
那他找的“人”會不會就是他屍身?
林梓心裏打着小算盤,這“移骨”可是大事,若把他屍骨帶回去,他後人肯定會重金謝自己,到時候全道觀的師兄師弟們都不用只喝稀飯了。
可以加個鹹菜。
“公子不用擔心,貧道會将您給送回去的。”
他又驚又喜,“我……我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你……”
林梓故作推辭,“瞧小公子說的,貧道是那種只看錢的人麽?”
折算成金條也成。
他說着,掏出張符紙,貼槐樹根上,根部瞬間燃起幽藍色火焰,火焰向上蔓延,很快,整棵樹“轟隆”倒下,火焰随之熄滅。
沒了樹幹,林梓輕而易舉把樹根推開,他連忙抽出腿。
千米開外的帳篷內何将軍眼睛突然睜開,指間突然針刺一般的灼燃感,不由皺起眉頭。
哪個混蛋在樹林放火?
“多謝道長!”他伸了伸腿,抱怨說,“我的腿被這樹壓這裏好長時間了,要不是道長在,我還不知道要在此地等多久呢。”
林梓虛僞地笑了笑,“舉手之勞。”
又說,“這夜色已深,你若想找人恐怕有些困難。這樣吧,我過來也是要找人,不如等到明日咱們搭個伴?”
“求之不得!”
小才一覺到天明,睜眼一看,自家師父撐着傘不知在自言自語什麽。他什麽都沒問,把東西收拾好低着頭默默跟着他。
陽光出來了,他這樣的野鬼照到陽光定會灰飛煙滅,他居然連這個都忘了,興沖沖地說天亮了,快把你徒兒喊起來咱們走吧!
然後鐵着頭往林子外面沖,林梓慌忙拉住他,為他撐起傘來,他還不知曉,說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像小姑娘一樣嬌貴呢?
林梓又不敢直接說你已經死了,不能曬太陽,說男子漢大丈夫怎麽了,還不能活得精致點麽……
他們倆個叽叽咕咕說個不停,小才也察覺到了一點,跟在後面都不敢說話。
“話說你找誰呢?”林梓轉移話題。
他一臉茫然,“我忘了……應該不在這附近。”
林梓說,“我要去找何将軍,你不如先跟着我,這方圓數十裏何将軍最大,到時候你若想起來,還可以求何将軍幫幫忙。”
他只得同意。
可惜他還未接近軍營便被巡邏的将士攔了下來。
原因是他一個大男人大清早的打傘也太可疑了。
你把傘給我關了。
“說!你跑軍營來做什麽?是不是要給我們飯菜裏下毒?水裏放瀉藥?還是說火燒我們糧倉?”
林梓:“……”
你們到底經歷了什麽?
“貧道過來找人。”
“找誰?”
“你們将軍。”
“誰?”
“何槐,何将軍。”
巡邏頭頭終于正眼看他,“你找我們将軍做什麽?”
“報恩。”林梓從懷裏掏出塊玉佩給他看,“這是貧道幼時你們将軍給貧道的,你把這個給将軍,他會知道的。”
躲林梓身後的小才撰着他的衣角怯生生露了個臉。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正面流雲盤紋中間一個“何”字,背面還有龍鳳呈祥的紋圖。
這樣的玉佩他還是知道的,貴族子弟身上通常帶着這麽一塊,遇到心儀的姑娘便送出去,姑娘若是也對他有意思便會收下。
巡邏頭頭只覺得恍恍惚惚。
行吧。
于是他上前通報。
“報——将軍,您夫人來了!”
何槐一口茶水噴出去。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玉佩的确是他家的,何母在他出生之前就就準備好了,三妻四妾,一共七塊,他家裏還有六塊一模一樣的。
何槐略一思索,好像還真有這麽一回事,十多年前他在路邊看到一個至衰體質的小孩兒。
命這種事很玄乎,有的人起先運勢不好,後來漸漸好了起來,也有的人起先運勢不錯,後來慢慢衰敗的,像他這樣衰的,頭一次見。
附近正好有個道觀,香火不錯,他把小孩送到道觀,又怕那些道士們嫌棄他,又将玉佩塞他懷裏權當飯錢了。
萬萬沒想到那個小家夥居然找過來了……
“把他帶過來吧。”
林梓被帶進将軍的主帳,他擡眼偷偷瞄了眼恩人,相比還未完全長開,輪廓尚帶着些稚氣的林梓,何槐的相貌非常英俊,五官輪廓非常有男人味,但看着就是有點奇怪,如此陽剛的臉看上去卻有種邪氣。
應該是陽極必陰吧……林梓把傘合上。
“長大了呀。”何槐看到他身邊的野鬼,知道昨晚那火是誰放的了。
“多謝将軍當年的救命之恩。”
“沒事,舉手之勞而已,咱先不談這個,”他擡眼看了眼林梓,“昨晚你是不是放火了?”
林梓後背一涼,他怎麽知道?
莫非有人監視他們?
可那時自己并沒有感覺到附近有人氣,別說人氣,連只鳥、一條蛇、一直蟲子一只螞蟻都沒有!可以說整個林子除了自己和小才沒有別的活物。
就像是專門為那只野鬼建造的牢籠一般,生靈勿近。
何槐哼了一聲,像是要說什麽,最終擺擺手道,“不跟你計較,命若如此……罷了。”
“啊?”林梓一頭霧水,莫非他是說自己燒了那槐樹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要找人麽?”
林梓自作多情地點頭,“對呀。”
将軍冷漠臉,“不是問你。”
“……”
林梓順着他的視線看,他盯的居然那只野鬼。
他是怎麽看到的?
野鬼忘了自己已經死了,有些高興又有些沮喪地說,“多謝将軍好意,但我不知找誰……”
何槐眯起眼睛,“但是我知道。”
“咦?”
……
長滿草的山丘,若是在春季定會開滿了鮮花,在此地長眠的人也一定會喜歡吧。
他推開林梓為他撐起的傘,跌跌撞撞跑過去,坐在簡陋的墓碑前,眼中有着說不出來的疲憊。
是了,自己早已死了,得知他兵敗喪命于此時,悲痛欲絕便拔了他送的劍自刎于自己家中。
沿途中也遇到一些野鬼,他們驚訝他死于家中怎也會變成野鬼。
我心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他才是自己歸處。
沒了執念的魂魄用不了多久便會開始喪失記憶,當将存于人世間的記憶忘得幹幹淨淨之時便會魂飛魄散。
他忘了自己已是個死人,忘了身份,忘了名字,忘了一切,卻還記得他。
後來,他誤入這片樹林,被那槐樹禁锢了整整二十年,連他名字都忘了,但還記得找他。
了卻執念的野鬼很快便會魂飛魄散,萬劫不複。他擡頭看了眼久違的豔陽,本該溫暖的陽光撒他身上像是被火燒起來一樣疼。
他靠着墓碑,阖上雙眼。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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