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狩(二)

意識仿佛被攝住一般, 顯出一種微妙的磁力,雖然輕易便可沖破,但三日月還是任由自己的意識随着這個世界的指示漂流。

看來, 從被喚醒開始, 這個世界就展露了它的與衆不同。

“呵……醒了嗎?”

三日月緩緩睜開雙眼, 耳邊是男人低啞的聲音,下巴略微感到被禁锢的疼痛, 可他卻無法作出反應。

有趣的是,他并未像從前那樣把介紹自己的話說出來,而是陷入了一段長久的凝滞, 無法自控。

面前的今劍跪伏在地上,身軀顫抖着, 抽噎聲微小得難以察覺。

而站在今劍身後的石切丸、小狐丸和岩融也一并看向了他,目光複雜而晦澀。

審神者輕輕拍了拍手,有一道纖細的身影從牆邊晃過, 下一秒, 懸于吊頂的燈光亮起, 照在所有人頭上。

柔和的色彩驟然将這不算寬闊的空間填滿,明明是柔軟的暖色調, 卻裏裏外外透着一股異樣的詭谲。

驀地,餘光有一道灼眼的亮光轉瞬即逝, 三日月微微側眸, 與一只金色的眼球對視。

是的,只是一只眼球。

一枚金色的、貓瞳一般的眼球,仿若精致無暇的玻璃珠子,被泡在淺色不知是什麽的液體之中。

如果不是隐匿在其中的靈力,他幾乎以為這只是做工精妙的藝術品。

那樣罐子不是少數, 那隐匿在黑色絨布後的形狀,昭示着這裏還有無數同樣的“裝飾品”。

三日月這才發現,整個房間兩側布置着兩個巨大的金絲架,幾只被擦拭得晶瑩剔透的玻璃罐子整整齊齊地排列着——紅色、藍色、紫色……都是些不知來自哪裏的眼睛。

但……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三日月垂下眼眸,神情沒有半分異樣。

——他是從厚樫山開始有意識的。

一覺醒來,他便回到了那個熟悉的老地方。只是沒等回顧一番,就被迫回到本體,落在了今劍帶領的隊伍面前。

他看到,今劍在一瞬間的驚喜過後,陷入無盡的糾結與恐慌。

石切丸的勸說,岩融的安慰,小狐丸的反對……最終,今劍還是抱緊了他的本體刀。

他們并沒有立即回去,而是緩慢地繼續行進着,似乎是在拖延時間……再後來,他們不再保持沉默,開始費盡心思商量對策。

通過那滿含着恨意與痛苦的對話,三日月察覺出了他們所在的本丸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牢籠。

——他們的“主人”以折磨刀劍為樂,肆意而無畏;刀劍們無法殺死審神者,不僅因為時之政府無條件地偏向審神者,更因為審神者身上擁有絕對牽制刀劍的“咒”。

如果有刀劍付喪神拔刀相向,一旦傷到審神者,必被重重反噬。

倘若真有不顧自己重傷、成功斬殺審神者的付喪神,審神者一旦身死,則全本丸刀劍斷碎。

衆多刀劍,皆被一人牽制。

除此之外,他們的審神者培養了一支“特殊隊伍”,幾乎都是短刀,來自各個刀派。整座本丸,唯有這支隊友的短刀進行了極化,機動之高,攻擊之強,實力絕對碾壓。

……實在是非常聰明。

卻,不配當一名審神者。

望着面前看不見面容的男人,三日月的眼底少有地泛起涼意。

“三日月,好久不見。”審神者擡起手,輕輕撫過付喪神毫無瑕疵的側臉,體溫透過手套傳遞過來,留下一絲溫熱的觸感。

容貌昳麗的付喪神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承受着他的觸碰,眼中新月沒有半分波動,對他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

乖順到了極點。

“這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啊……”

審神者低聲笑着,貍貓面具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他執起三日月的一只手,感受着付喪神的順從,仿佛很惋惜地嘆息一聲,“如果上一次也有機會趁着‘空白期’讓你站在我這邊……我們就不會隔這麽久才再次見面了。”

“原本是想用今劍牽制你們兄弟……沒想到你竟然那樣護着他。”

“現在看來,我那時候做的決定很對——”

“天下最美之劍……也不過是我的囊中之物。”

說着,審神者手中凝起靈力,伸出食指點在三日月額間。

“不要——!!!放開我!”

看到這番景象,今劍再次掙紮起來,剛止住血的傷口再次崩開,将本就洇紅了的衣服染了個透濕。

他轉頭死死咬住小狐丸的手,試圖讓對方松開。

小狐丸倒抽一口涼氣,緊咬着牙,力道未減半分。

“今劍!”岩融低聲厲呵。

掙脫未果,今劍苦苦哭求,“主人……對我怎樣都好,不要再傷害三日月了!”

千萬、千萬不要再重複一遍曾經發生的事了啊!

可是,已經晚了。

容貌昳麗的付喪神露出痛苦而迷茫的神情,眼中的光仿佛在一點一點熄滅,最後眼中只映着審神者的身影,宛若傀儡。

“三日月……”

審神者沉沉地喚了一聲,心中卻覺得遺憾。比起言聽計從的傀儡,那些暗地裏聚在一起不安分的刀劍反倒更讓他覺得有意思。

只是,太過漂亮的玩具,總令人不忍心破壞。好不容易等到的第二振三日月,他不想再出差錯。

過剛易折,刀劍都是如此。

深藍的付喪神的眼睛漸漸聚焦,目光平靜而緩和,唇邊的笑意也仿若量好了一般。

就像是戴了一層面具。

一個從未在三日月口中聽到的稱呼響起,讓男人一時間覺得這是幻覺。

“主人。”

……

在這之後,三日月便跟着審神者回了天守閣。

這座本丸的天守閣是三日月見過最為華麗的一所,同時,也充滿着“生氣”與“死氣”。

雪白的牆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桧扇,各個精致華美。或深或淺的畫布描畫着栩栩如生的景物,其中一柄巨大的桧扇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那是一條漆黑如墨的俱利伽羅龍,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畫面躍出;擁有色澤瑰麗鱗片的鲛人,在龍的環繞下,似是吟唱着最後的哀歌。

——那是一塊被完整剝下的皮。

付喪神本是“靈”,這個人類究竟用了什麽辦法将死後的“靈”留于世間,實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不過……

三日月閉眸,那股帶着摧殘意識力量的混沌靈力被他成功阻隔、消抹,就此看來,審神者也是用了這樣的方法控制了那些短刀。

權衡利弊,他決定順勢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僞裝成受其控制的樣子,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對于本丸的刀劍來說,審神者是敵非友。他在暗,而他們在明,盡顯不利。

經受百般折磨的刀劍付喪神,對審神者積恨已久,卻因為“咒”的限制,無法将痛苦的源頭扼殺。

比起直接在一開始站在與審神者相對的立場,不如反過來,借着“受審神者控制”的理由,留在審神者身邊,找到解決的辦法。

畢竟……就算自己不受“咒”的局限,但其他刀劍卻是的的确确地被禁锢着。

一旦殺死審神者,他們也會一并碎刀,與玉石俱焚又有什麽區別?

只要能夠接近審神者,總能找到線索。

人類的性命……縱然受着禁制的百般保護,也會有致命的突破點。

“走吧,”審神者站起身,不知在對誰說話,“讓他們到大廣間去。”

話音剛落,幾振極化短刀從暗處現身,齊齊地應了聲“是”,而後迅速地遠去。

五虎退,藥研藤四郎,小夜左文字,愛染國俊……

三日月目光微動,默念着剛剛那幾振短刀的名字。

受審神者控制的刀劍付喪神,很可能不止這些。

“三日月。”審神者拉開門。

三日月應聲:“主人。”

“從今天開始,你就跟在我的身邊,做我的近侍。”

“是。”

仿佛對三日月的順服感到極其滿意,審神者擡起他的下巴,望着雙眸中的新月,語氣柔緩。

“現在,跟我一起去看看吧——那些有意思的事情。”

……

大廣間。

偌大的房間裏,刀劍付喪神們按刀派各自聚成一列,跪坐在地上等候着。幾乎所有付喪神都低垂着頭,解下了系在腰間的本體刀,擺在身前。

随着開門聲響起,他們紛紛擡起頭來,一眼便看到了男人身後深藍色的身影。

那華美高貴的付喪神順從地跟在審神者身後,宛若忠心耿耿的鷹犬,喪失了本我的意識。

衆刃臉上不由得露出驚愕的神色,又很快掩去。

天下五劍三日月宗近,竟然也被那個人控制,成了傀儡。

難道,他們真的無法脫離那個人的掌控嗎……

三條刀派的位置,今劍看到三日月後,忍不住想站起來,被身後的小狐丸死死按住。

“三日月……”

他顫聲喊了出來,卻發現三日月沒什麽反應,視線只是淡淡地掃過。

今劍胸腔滿是苦澀,垂下頭去。

三日月不動聲色地移動着視線,本應數量最多的粟田口,竟已經削減了大半。為首的是鳴狐,身上似乎還沾着血跡,繼而是鲶尾,還有幾振短刀依次排列着,看不清面容。

沒有一期一振,也沒有骨喰。

實際上,整座本丸的刀劍遠遠少于他估測的數量。

冰冷的地面嵌着華麗柔軟的座椅,審神者坐上去,随意地勾了勾手,便有一振極化短刀走出來,為他遞了一封信函。

這次是太鼓鐘貞宗。

三日月垂眸,這座本丸暗處究竟還藏着多少受審神者控制的刀劍?

審神者展開信函,上面寫着上次出陣情況的彙報,以及刀劍的受傷情況。

“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安定站起身來,藍色的外衣上還帶着斑斑血跡,臉色蒼白無比,雙眸卻像堅韌的寒冰。

“現在到什麽地方了?”審神者的語氣悠長,滿不在意,即使紙上寫着出陣的全部信息,也要盤問一番。

“池田屋。”

“池田屋?”審神者笑問,“上次的隊長是誰?”

“是我。”

審神者輕笑幾聲,“我聽說,池田屋裏有什麽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大和守安定握了握拳,臉色似乎更加蒼白,平聲答道:“沒有。”

“這沒什麽好掩飾的,明天也去池田屋的話……你沒問題吧?”

“沒有問題。”

“不行……不可以!安定已經受傷了,不能再出陣了……!”加州清光慌忙開口。上次的池田屋已經讓大和守安定受了中傷,如果不手入就去出陣,會碎的啊!

審神者擡手撐着頭,“你是在質疑我的決定嗎?”

加州清光紅色的眸子頓時暗沉下來,指甲緊緊掐着自己的手心,将話咽了回去。

“沒有,主人。”

幾乎是一瞬間,氛圍變得凝重而壓抑。

審神者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就算他面前是一群壓抑着殺意的刀劍付喪神,而身後只有三日月一人。

“除了大和守安定,還有鳴狐、鲶尾、亂……”

每點一個名字,三日月就在刃群中尋找。審神者點到的大多是粟田口,每一振都是負傷狀态,身上或多或少沾着血跡。

三日月明顯地看到,有些付喪神放在膝上的緊蜷的手在微微顫抖。

念完名單,審神者發出嘲諷的笑聲,“粟田口沒了一期一振,原來這麽沒用嗎?先是骨喰出陣碎刀,再是秋田重傷不治,不如你們也去另尋一振。”

粟田口的刀聞言紅了眼,如果不是他不給受傷的刀劍手入,骨喰和秋田怎麽會碎刀!何況一期哥就是他下了命令,給……

“走吧~”男人站起,随手将紙扔到了地上,徑直踩了過去。

就在此時,亂藤四郎突然站起,揮刀直直沖向審神者的後心,藍色的眸子蘊着烏雲一般的暗色,盛着雨一樣的淚光。

“亂!”鲶尾驚叫出聲。

三日月腳步一頓,反手抽出本體,擋住了亂藤四郎的短刃,兵刃相接的一瞬間,他稍稍收了力,只為不暴露實力。

審神者轉回身來,看戲一般倚在門上。

亂藤四郎反手攻向三日月,刀光如流星般劃過。

三日月微微偏身,故意沒有完全躲開,揮來的刀刃削斷了護甲系繩的一端,金色的護甲锒铛懸挂在身側。

就在亂藤四郎要進行下一次攻擊時,從後方而來的極短瞬間将他擊倒,壓在地上。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提一期哥……”亂藤四郎掙紮着擡起頭,唇邊溢出鮮血。

審神者一把攬過三日月,看着付喪神低眉順眼任憑擺布的模樣,又想起他剛剛的表現,低聲笑道:“如果一期一振當初能安分一些,我或許能留他一命。”

亂藤四郎緊緊攥着手中的短刀,神色倉惶,卻是對着三日月:“三日月殿……!你不能……”

回答他的,只有三日月置若未聞的平靜模樣。

審神者沒有再理會,帶着三日月離開了這裏。

餘下的話音都被關在了門後。

……

本丸坐落于最偏遠角落的房間裏,門窗落了鎖,刀劍付喪神們圍在一起,原本應該激烈的争吵聲被壓了又壓,最後被四周的黑暗吞沒。

“為什麽這振三日月就受了蠱惑!?曾經的三日月殿做了多激烈的抵抗,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們都忘了嗎!”

“‘空白期’的刀劍能有什麽反抗之力?小夜、藥研、退……都是被他用這種辦法控制,就算是三日月殿也……”

“如果不趁現在,他遲早也像那些短刀一樣極快地成長起來。”

“一旦有了練度……作為天下五劍之一的他,我們誰能反抗得了?”

“不如……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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