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狩(一)

深夜。

本丸一片漆黑, 唯有遠處長廊的燈光還亮着。

橘色的暖光分列兩側,卻像一雙雙隐匿在暗處的眼睛,令人徒生寒意。

急匆匆的腳步聲一路穿過庭院, 卻在臨近房屋時戛然停住。

“……快藏起來……把三日月……”

為首的隊長是今劍, 他慌亂地把懷中的太刀遞到身後的岩融懷裏, 雙手抖個不停,差點将太刀掉在地上。

橘色短發的薙刀連忙托住今劍的手, 順勢接過太刀,低聲撫慰道:“沒事的,只要把三日月放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那家夥就不會發現。”

“我不該把他帶回來,不該把他……”今劍哽咽得嗓音都變了調, 眼中閃過晶亮的水光,“對不起,可我還是忍不住……”

石切丸嘆了口氣, “他一直讓我們去厚樫山, 目的很明顯。”

小狐丸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我說過,這樣做太危險了。”

綠衣的禦神刀微微颔首, “就算這次瞞得住,之後也不一定……”

今劍張了張嘴, 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淚水終究沒能忍住,斷線一樣滑落下來。

“如果我們帶不回三日月,他也一定會派別的隊伍去找。”岩融的視線落在手中華美的太刀上,“到那時候……我們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們不能把三日月交給那個人,不能啊……”今劍哭着搖頭, “三日月是怎麽碎刀的,你們難道都忘了嗎?”

一片沉默。

最終是岩融先開了口,他故作輕松道:“放心吧,厚樫山可不是那麽好繞的,我們不也找了一年,才重新把三日月帶回來的嗎?”

今劍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依舊顫抖,“絕對不能讓他發現……”

帶隊一年以來,他一直害怕再次看到三日月,每次無所收獲,對他們來說都是松一口氣。可當他再次看到三日月時,這份害怕卻被完全擊碎。

他太期待了,也太想念了……

三日月絕不能再次落入那人的手中!

當初親眼目睹三日月碎刀,那份痛苦與恐懼讓他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們怎麽忍心再次看到兄弟遭受折磨?他們救不了他,甚至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開始被那個人看中的是他,碎掉的也應該是他才對……是三日月幫他擋下了一切……

一定要殺了那個人!為三日月報仇,為本丸備受折磨的大家報仇!

“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今劍像是被魇住了一樣不斷地念着,眸中透出的殺意愈發濃厚。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複雜的神色。他們知道,今劍一直把三日月的死看作自己的錯,不聽他們半句勸告,以至于到了偏激的程度。

可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那個人……

那個——不配被他們稱為“主人”的男人。

石切丸按住今劍的肩膀,輕聲道:“如果不想讓他們發現,一定要保持冷靜。”他頓了頓,語氣沉了些許,“只有那樣,才能找到殺死他的時機。”

今劍大口喘息着,漸漸找回理智,收起一切外露的情緒。

“……走吧。”

他轉身,纖細的背影冷漠而挺直。

看着今劍離開的方向,石切丸苦笑一聲。殺死審神者談何容易,先不說時之政府對審神者的重視,就連那道最基本的“咒”,他們也找不到破解的辦法。

所謂“咒”,即是審神者對刀劍絕對的牽制,如果他們真的殺了審神者……本丸任何一振刀都不會逃脫立即碎刀的命運,更何況,他們就算只是傷到那人,也會被“咒”反噬,當即重傷。

接下來,死與不死,完全看那人的心情……

本丸遭受“大清洗”之前,這樣的先例還少嗎?

“又在說這種沒用的話了,”小狐丸猩紅的獸瞳在深夜散發着微光,“能不能殺得了,我們都一清二楚。就算真的殺了他……難道要拉上整個本丸陪葬嗎?”

石切丸輕嘆一聲,“我怎麽可能不明白,我說的話……也只是安撫而已。”

“今劍他……”

“他也是明白的。”石切丸沉聲,“如果沒有一個支撐下去的理由,他早就忍不住動手了。”

“……為了本丸其他人,他一直在忍耐。”

“就像你說的,就算一命抵一命,他都心甘情願。只是……那個人牽制的,是整個本丸的刀。所以,沒那麽簡單。”

小狐丸斂下目光,“現在最重要的是怎樣才能避免三日月被發現……”

“要知道,那支‘特殊隊伍’幾乎都是短刀,經常在深夜巡視本丸。”

他呼了一口氣,“那些短刀已經無條件地服從他了。一旦被他們發現,那個人一定會知道,我們必須做好準備……也許,很快就會……”

“而且,本丸早已被他完全掌控了。”

石切丸道:“現在已經太晚了,我們不能再呆在這裏。”他輕輕擡首,目光向遠處的燈火投去,意有所指,“太明顯了。”

岩融把太刀掩蓋在寬松的僧袍下,将衣袍拽了拽,使其顯得更加自然,“好了,我們回去吧。至于藏三日月的地方……明天再商量一下,今晚先放我那裏。”

石切丸點了點頭,“也好,今天回來得太晚,已經太容易引起注意了。”

小狐丸忍不住向三條派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隐隐升起不安的預感。

——獸類的直覺。

另一邊,回到自己房間的今劍走到桌前,從抽屜裏拿出一只小巧帶鎖的盒子,猶豫片刻後,打開盒子,露出裏面泛着冷光的鋼鐵碎片。

“三日月……”

他将碎片拿起,看着映在上面的自己的影子。

驀地,淚又從眼眶中流出來。

當初,三日月被那個人選為近侍,不知受了多少折辱……可自己當時居然沒有發現他的異樣,若不是偶然見到他身上的傷痕……恐怕會被永遠蒙在鼓裏。

後來……三日月不堪忍受,終于對那個人拔刀相向,卻被對方身上的咒反噬,重傷之後,受到更加殘酷的折磨,最終本體折碎,神魂消失不見。

這枚碎片,是三日月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他偷偷撿回來的、唯一沒有被投入爐子融化的一塊。

碎片恰好是刻有圓形刀紋的那部分,看到那新月的圖案,仿佛三日月還在他身邊。

“不能哭啊,”今劍抹去淚水,緊咬着牙,“三日月,這次絕對不會……”

他一定會保護好三日月的。

把三日月本體刀的碎片塞入懷裏,今劍蜷縮着沉沉睡去。

三條刀派的幾刃回到各自的屋裏,輕手輕腳,沒有點燈。

岩融将太刀放到桌上,轉身換下出陣服,随後又把太刀藏入壁櫥下的暗櫃裏。

将太刀藏好後,他長舒一口氣,抱出被褥鋪開,卻未發現門縫中有一雙眼睛一晃而過。

……

“你說,他們帶回來了三日月?”

昏黃的燈光下,戴着貍貓面具的男人微微擡起頭來。

米白發色的短刀點了點頭,輕輕跪地,依偎在他的腿邊。

“做的很好,退。”男人揉了揉短刀的頭發,沙啞的聲音緩慢而柔和,“乖孩子……”

五虎退唇角勾起微小的弧度,金色的眸子沒有半分波動,仿佛只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能為主人大人做事,我很高興。”

男人站起身,對着一旁的角落道:“藥研,去将今天出陣的隊伍叫來。”

身穿制服的黑發短刀從陰影裏走出,“是,大将。”

“不,等等。”

男人叫住了藥研,低低笑了幾聲,仿佛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讓他們到鍛刀室去。”

“還有,讓小夜把那振新的三日月帶過去。”

……

鍛刀室中,三條派的幾刃警惕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最終是石切丸打破了沉寂,“……主人,請問您找我們有什麽事嗎?”

男人的手指在椅子上敲了幾下,“哦?你們是在裝傻嗎?”

幾刃的心俱是一沉。

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今劍面前,居高臨下望着這振短刀,輕輕挑起嘴角,“真是不乖啊,今劍……”

今劍背後發冷,下意識捂住胸口,“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男人俯身,一把提起今劍的胳膊,趁短刀吃痛之時,将碎片從他懷裏掏了出來。

其他幾刃握緊了拳,強自忍耐。

他拿着碎片端詳了半晌,嗤笑道:“我知道你們拿了這東西,本想給你們留個念想,誰知——”

男人的語氣一下子變得陰沉,“你們竟然學會了隐瞞,膽子很大嘛。”

今劍緊緊盯着男人手中的碎片,忘了恐懼,沖上前想要奪回來,“還給我!”

一道刀光閃過,今劍痛叫一聲,摔倒在地,鮮血從手臂汩汩湧出,滴落在地。

今劍捂住傷口,擡頭怒道:“藥研……!”

藥研俯視着倒在地上的今劍,紫色的眼眸暗沉無比,冷漠道:“不要靠近大将。”

男人走到鍛刀爐旁,伸出手指彈了彈刀片,“藥研,不用這樣。”

藥研立即垂首,走到男人身邊。

今劍驚恐地看着男人擡起手臂,火光映亮了他手中的刀劍碎片。

“你要做什麽!?”

“噓——”男人豎起食指,“不要怕,好戲還沒正式開始。看看誰來了。”

說着,他拍了拍手。

今劍看向門口,神情乍然變得恐慌。

只見小夜左文字托着一振太刀走進來,那嶄新的金梨子地菊銅紋刀拵無疑屬于今日出陣得到的三日月宗近!

什麽時候……!?

藍發的短刀來到男人面前,将太刀舉起,“主人。”

男人取過太刀,将其抽出,手指撫過刀身,啧啧贊嘆:“和以前一樣漂亮啊……”

他走到鍛刀爐邊,烈火将臉上的貍貓面具映得燦紅。

今劍仿佛意識到了男人要做什麽,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變得冰冷無比,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主人……求求你……不要……”

男人轉過頭來,語氣充滿壓抑不住的笑意,“不要什麽?”

今劍止不住地發抖,眼中只有映着火光的太刀,“不要把三日月……三日月他……毀掉……”

聞言,男人大笑起來,“怎麽可能,我想念他還來不及呢。”

未等今劍反應過來,便見男人反手将碎片和太刀一同丢進了鍛刀爐,“你們既然也這麽想念三日月,那就熔在一起,把他當成之前那個不一樣麽?”

妖冶的火光交織,其中的太刀開始發紅、熔化,有了相融的跡象。

今劍怔了許久,突然瘋了一般向前沖去,差點把手伸進滾燙的鍛刀爐裏,所幸被小狐丸和石切丸眼疾手快地拽了回來。

他拼命掙紮着,只想将火中的太刀撈出。

重鍛,意味着灼燒靈體,被烈火灼烤的感覺有多可怕,他不敢想。

為什麽要讓三日月經受這種痛苦……!?

眼見石切丸與小狐丸兩人快要抓不住,岩融大跨一步,從後按住今劍的肩膀,使他站不起身來。

“今劍!冷靜點……”說出的話語亦是拼命壓抑着怒火。

“怎麽可能一樣……不一樣……不一樣啊!!!”今劍終于脫力一般跪地,絕望地號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從鍛刀爐中拿出太刀。

“看——是不是更美麗了?”面具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卻無法遮掩他語氣中由衷的贊美。

經過重鍛的太刀仿佛經受了洗禮,刀身愈發凜然,鋒芒逼人,仿若散發着異樣的光彩。

今劍呆呆地望着太刀,直到男人将靈力注入刀身,光芒乍現,熟悉的身影漸漸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那雙含着新月的眼眸緩緩睜開,寧靜且無神。

這是屬于新生付喪神的“空白期”。

今劍心髒抽痛,在這時接觸到審神者的三日月,必定會被這個男人用一些手段……就像那幾振短刀,仿佛失去了自我,唯命是從。

如果不是自己把三日月帶回來……

今劍嗚咽着跪在地上,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久久直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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