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狩(四)
晦暗的地下空間靜谧異常, 空氣凝結,似乎能聽到血液滴落在地的聲音。
鶴丸握着太刀刀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它碾碎。
三日月前胸開始暈染擴散的鮮血映入那雙金色的眼瞳, 色彩交融仿若正午的太陽漸漸西落。
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戰栗沙啞的聲音在空曠的暗室裏響起, “你們還沒有放棄嗎……妄想着我會把方法告訴他?”
三日月的目光緊緊鎖着面前的鶴丸,從這段話中悟出了什麽。
難道, 他知道怎樣對付那個人的方法嗎……?
染紅的刀刃被猛然抽出,痛楚從身體深處随着傷口崩裂開來,三日月的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刀光一閃, 鶴丸向他刺來第二刀。
三日月沉手解開刀鞘,抵擋住攻擊, 只聽一聲砰然脆響,亮眼的火花迸濺,刀鞘脫手, 沒入黑暗之中。
鶴丸身形不穩, 搖搖欲墜, 最終撐着刀單膝跪倒在地,扣着鎖骨的鐵鏈不住地晃動, 本就浸透的衣裳再次湧出濕意。
他看着面前的三日月,眸子裏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意。
自從被關在這裏, 已經記不清過去了多久。
那人見他死不開口, 已經很久沒有給他靈力了,只等着将自己拖延致死,恐怕其他人也以為他早就死了。
本體被收走,每日反複折磨,如今已經瀕臨碎刀……如果不是今天忽然注入的靈力, 他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
鶴丸沉下目光,他一直耐心地等着本體支撐不住碎掉,到那時候自己也會随其消失——這正是那人想要的結果。
可就在剛才,竟然有新的靈力注入本體……已經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身體一瞬間煥發的生機對他而言就像是做夢一樣。
是那個渣滓還沒有放棄嗎?或者……想繼續折磨他取樂?
體內的疼痛持續傳來,鶴丸低咳幾聲,握着刀柄的手掌收緊。
記憶裏三日月宗近早已折碎,眼前這一振,大概是新鍛出來的吧……
鶴丸的目光落在三日月微微敞開的衣襟上,腰間略微淩亂的褶皺足以證明他經歷過什麽。
真是可笑啊,之前的三日月已經解脫,這一振卻被那個渣滓控制,還不如讓他一刀幹脆利索地解決,還省的被那人強迫做些惡心的事。
“這樣活着……與死又有什麽區別呢?”鶴丸又笑了幾聲,聲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涼。
三日月捂住胸口,卻是一言不發——這裏還有其他人。
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溢出,浸透了護手,再順着小臂聚至肘部,被周圍的衣料全然吸收。
“你——”
鶴丸撐着太刀緩緩站起,擡起手臂,刀尖直指三日月,卻已然失了大部分力氣。
對面深藍的付喪神臉色蒼白,眸中毫無神采,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後退幾步,倚着牆緩緩滑落,蹭得牆面抹開大片刺目的紅痕。
看到三日月已經失去了防備能力,鶴丸沉下目光,用盡最後一絲靈力,向他劈下第三刀。
這時,一道白光劃過,兵刃相撞,鶴丸手中的太刀被震落,甩到了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腳步聲自不遠處響起,急促而輕快。
鶴丸回頭,神情比先前更冷。
陰影中走出兩振短刀,是藥研和小夜。他們一同收起本體刀,退到一旁,眼神無波而晦暗。
“真是一出好戲啊。”
低沉的聲音響起,審神者自拐角處現身,看着遍體鱗傷的鶴丸,隐藏在面具下的唇角勾起更深的弧度。
“看來,最近過的不錯。”
“還不都是托你的福。”鶴丸冷笑一聲,伸出拇指抹去唇角的血漬,手臂已經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審神者笑而不語,徑直走過去。
在看到三日月的境遇後,他的眉頭不悅地皺起。從這個角度,能望見付喪神閉合的眼眸與濃密的睫羽,以及褪去血色的唇瓣。
大概已經重傷失去意識了。
“真是沒用啊……”
審神者嘲諷一般嘆息,之前心中升起的懷疑淡了幾分。
如果三日月真的存留之前的意識,想必會想盡辦法與鶴丸相認;就算暫時無法相認,也不會被鶴丸如此痛下殺手。
他瞥了一眼三日月染血的衣襟,這個位置……怕是離心髒相差不遠了。
刀劍付喪神,傷及本體就會反饋到肉身,反之亦然。無論哪一個受了重傷,都會危及性命。
審神者沒有再看三日月一眼,徑自走到鶴丸面前。
“還是不想說嗎?”
“這種事……怎麽可能讓你知道……”鶴丸擡眼,挑釁一般勾起唇角。
即便剛剛的幾擊已經耗盡了新補充的靈力,他也絕不會示弱。
審神者凝視着面前白發金瞳的付喪神,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幾年前,對方曾經用了不知什麽方法,在沒有觸發“咒”的情況下傷到了他,要不是那時的他已經開始了計劃,讓受控的近侍刀幫他擋下……
審神者屈起食指,摩挲手套之下的疤痕,心中殺意騰然升起。
從那之後,他派短刀幾番調查,卻總找不到原因。如果不是想找到真實原因,這振鶴丸國永早該消失了……
他不能放任危險因素存在于身邊。
似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殺意,鶴丸冷笑道:“怎麽,還不打算把我的本體折斷嗎?或者……”他的視線落到遠處的太刀身上,“拿它殺了我。”
審神者再度靠近鶴丸,擡起他的下巴,望着他狼狽的模樣,手指一再用力,将那蒼白的皮膚掐出紅痕。
“放心,你的本體是不會有事的,我把它放在天守閣裏,照顧得很好。”
“果真是‘照顧’啊……”想起本體被靈力崩壞而傳來的痛苦,鶴丸咬着牙重重念道。
在最初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難以保持理智,處在崩潰的邊緣。
審神者松開了手,指指自己的額角,“你要記得,你的那些同伴都是因什麽而死的。”
聽到這話,鶴丸本就慘白的臉色愈發難看。
“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清理了一群無用且有異心的刀劍而已,可對你……”審神者的話戛然而止,語氣意味頗深。
“沒關系,總有一天,你會從這裏出來的。”審神者笑了一聲。
“……該死!”
鶴丸緊咬着牙,眼中的恨意猶如烈火般燃燒。
“說過多少次,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審神者彎下腰,仿若情人一般在鶴丸耳邊呢喃,随後,向尚在支撐着的膝窩一踢。
鶴丸處于臨界點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雙腿跪倒,又被男人一腳踹翻在地。
審神者一把抓住那失去光澤了的銀白頭發,迫使鶴丸擡起頭來。
“我不想進行第二次‘大清洗’,費時又費力,好不容易培養的刀劍會再度清零,實在是太麻煩了。”
他的聲音中帶着悠然的笑意,“你也不想吧?”
鶴丸的胸膛劇烈起伏,牙齒磨動咯吱作響,黑暗之中,唯有那雙燦金的眼眸亮的驚人。
……
在這之後,審神者把三日月帶回了天守閣。
經過這件事,本想直接将對方碎刀的心思動搖了。
倘若這振三日月确實是一振全新的刀,沒有從前的記憶,那他不介意将對方培養成自己的刀。
相比之前那振異心之刃,這一次,他完全可以讓三日月真心實意地喚自己“主人”。
想到那些付喪神痛恨的眼神,審神者再度笑了起來。
如果,将這振三日月變成自己的東西,為他殺死其他刀劍,那些付喪神又會是什麽表情呢?
曾經的“同伴”變成現今的“敵人”,只是想想,就讓他愉悅得渾身發抖。
只是……他當真要把三日月留下嗎?
看着不省人事的付喪神,審神者伸出手,掐住那脆弱又纖細的脖頸,感受着那跳動的脈搏,手指不斷使力。
殺了他,還是……放過?
昏死的付喪神痛苦地皺着眉頭,像是馬上就會破碎一般,審神者的心猛地觸動了一下,随即松了力氣。
不過是一振毫無戰鬥力的新刀,又是在自己身邊,不會有威脅的。
再者……
看着三日月頸間被自己掐出的一圈青紫,審神者的目光變得晦暗。
這是他的私有物啊。
他随時都可以掌控對方的生死。
審神者的手指撫過三日月的眉眼,在眉心處稍稍停住。
這将是他最為珍貴的收藏品……這雙眼睛,怕是前所未有的美麗。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短刀輕輕敲了敲門,而後推門而入,照例前來詢問及是否需要開啓手入室。
審神者撚了撚指尖的血,不甚在意道:“沒什麽可修複的,是他自己無能。”本以為是失而複得的玩具,結果刀紋卻和曾經那振一模一樣,原先的興致蕩然無存。
不出意外的話,就讓這振三日月自然地碎刀好了。
想起之前打來的通訊,審神者披上外套,走到門口,“等我回來之後,如果他還活着,再來叫我。”
“是,主人大人。”短刀應聲。
“對了,”審神者扶着門框,略微回頭,“別在這裏呆着,去看看他們——無論在做什麽,全部告訴我。”
話音一落,短刀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許久之後,躺在榻上的三日月睜開雙眼,目光冷靜而明亮。
他撐起身體,扶住脹痛的喉嚨,止不住地咳嗽幾聲。傷口因牽動而湧出鮮血,鮮紅覆蓋到地面的暗紅之上。
三日月沒有理會,走到之前的沙發旁,彎腰拾起被自己踢進縫隙的本子。
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上面記載的不是什麽重要信息,而是一個又一個刀劍付喪神的名字。
蜂須賀虎徹,燭臺切光忠,一期一振,太郎太刀,數珠丸,秋田藤四郎……目前為止時之政府記錄在冊的、足足三分之二的刀劍名字都列在這上面。無論稀有度,無論刀種,不僅有之前在大廣間見到的,也有他來本丸之後從未見過的。
三日月眼神一暗,這張名單代表了什麽?
紙張翻到記着文字的最後一頁,目光快速地掃過,終于在略靠下的位置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還有……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腦海中乍然浮現出之前在地下暗室看到的——由斷刀碎片堆聚起來的角落,有些尚未褪去顏色的刀柄還能識別,與上面的名字一一對應。
回想起在地下暗室聽到的對話……所謂“大清洗”,其中深意馬上就要浮出水面。
三日月合上本子,将其放回原處。
看來,鶴丸所說的“方法”是确實存在的。
也許……這就是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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