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狩(五)
夜幕降臨的時候, 審神者終于回到了天守閣。
随着開門聲響起,三日月理好了衣襟,端坐在冰涼的地面, 似是等候多時了。
他斂下視線, 不與男人對視。
腳步聲漸漸靠近, 審神者停在了三日月的身前。
“居然還活着嗎……”
審神者訝然地挑了挑眉,本來已經做好了看到一振碎刀的準備, 沒想到對方這麽快就清醒過來了……
他輕笑,該說不愧是刀劍付喪神麽?即使靈體承載于人類的血肉之身中,也擁有刀劍一般強韌的心性與軀體。
審神者緩步走過去, 凝視着三日月蒼白的臉,連唇色也因失血過多而淺到極致;胸前的血跡已經幹涸得差不多, 傷口也止住了血,可因貫穿肉體而刺破的衣料無疑昭示着他受到了重創。
可就算受了這樣嚴重的傷,他的神情也依然平靜, 雙眼如井般亘古無波, 只剩那兩彎金色的弦月還有些許生氣。
審神者眯起雙目, 這樣的反應讓他又想起曾經玩弄過的幾振刀劍,也是隐忍堅強又耐操, 只不過那些鮮活的樣子都已經全然消失,只有地下那堆廢鐵證實他們存在過。
這幅樣子, 可真是讓他心動啊。
審神者挑起三日月的下巴, 左右端詳片刻,蹲下來握住那只沾滿暗紅血跡的手,随意地輸了一點靈力過去。
才看到那蒼白的臉色恢複了些許血色,他便把手抽開不再繼續。
男人的靈力渾濁而沉重,與他本身的靈力泾渭分明。感受到這一點後, 三日月将那惹人不适的靈力聚在掌心,在對方不注意時将其散去,借由自己的靈力營造出傷勢好轉的模樣。
“去把他的本體刀拿回來。”審神者朝一邊道。
細微的腳步聲再度從頭頂響起,半晌過後,天守閣門被人從外輕輕拉開。三日月擡眸望去,置于刀架的“三日月宗近”靜靜地放在走廊上。
審神者将三日月的本體拿起後,便有短刀恭敬地撤除刀架,關上了門。
他将華美的太刀緩緩抽出,果不其然看到了上面一道淺淺的裂紋。
手握着這振天下最美之刃,審神者在天守閣中踱步深思。過往來到他身邊的短刀,他都會将他們送去修行,不為別的,只為幾振極化短刀的實力能輕易碾壓本丸沒有被他控制的刀劍,以少敵多,不失為一場好戲。
而這振三日月,他打消了這種念頭。
望着付喪神完美無暇的臉龐,審神者輕笑起來——實力對三日月來說又有什麽用處呢,放在身邊賞心悅目也一樣令他滿足。
美麗卻脆弱,不堪一擊。
那些刀劍會把三日月當做攻擊他的宣洩口……非常有意思。
審神者的手指一路從三日月的臉頰滑到下巴,再到胸口的傷處,眸色暗了些許。
他看到了鶴丸攻擊三日月的全過程,自然也看到了三日月平靜與沉默,或許刀紋真的只是融刀重鍛後的巧合,不是他想的那樣蹊跷。
不過……當初鶴丸究竟用了什麽方法傷到他,他竟在時之政府查遍了資源也沒能找到,很可能涉及更深層的機密,不得而知。
審神者眯了眯雙眼,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那次清理不聽話的刀也費了他不少力氣,可惜逃脫了幾條漏網之魚逃脫,不然,大清洗之後的刀劍依舊會被他蒙在鼓裏。
這麽想着,男人從抽屜裏翻出一把尖刀,對着反光的刀刃看了半晌,擡手将本體刀扔向三日月身側,聲音低啞沉緩:“跟我下樓。”
太刀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會有人想到審神者們趨之若鹜的三日月宗近,竟會被人當廢棄物一樣随意丢棄。
本體遭受的重擊傳入體內,三日月顫抖了一下,沉悶的痛楚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為了讓對方充分相信自己已經被控制,他不能用自身的靈力将傷口治愈。
不過,這點痛完全可以忍耐,比起這座本丸裏所有刀劍承受的……這算不了什麽。
三日月望着走在前面不遠處的男人的背影,屈起的手指稍稍摩挲了一下刀柄。
……
本丸的走廊被修成長而窄的形狀,宛若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橘色的燈光照亮長廊,明明是暖色調,卻總給人一種詭谲森冷之感。
審神者的腳步放得很慢,在這靜谧的夜裏留下細微的聲音。
三日月跟在審神者身後,期間看到了數振刀劍的身影,只是他們遠遠地望見審神者後,大多都是裝作沒看見走開,或是停在原地,眼底盛滿壓抑的、難以言喻的情緒,甚至有人拔出腰間的本體,卻被身邊的同伴死死按下。
審神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喜歡看那些刀劍付喪神眼中的平靜被狠狠擊碎的樣子,更喜歡他們本該優雅的面容露出驚愕與痛恨。看他們反抗,看他們痛苦,看他們活在仇恨之中卻又無力改變,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這座本丸,他是獨裁者。
審神者心情很好地撥弄了一下三日月發間金色的流蘇,輕聲笑道:“今天到此為止了……在這裏等着我。對了,明天會給你安排出陣,和你的兄弟們一起。”
至于之後,三日月是否會被其他刃當做仇恨轉移的目标,他拭目以待。
三日月注視着審神者的背影,目光微沉。讓他獨自在這裏等候,無疑是想讓他成為衆矢之的。本丸的刀劍們對審神者恨之入骨,卻又無法成功擊殺他,目标極有可能轉換成受他控制的刀。
那些短刀已經修行歸來,實力與普通刀劍天壤之別,現在,審神者身邊的刀,只有他毫無還手之力。
雖然只是“看上去”而已,不過……
三日月的手指動了動,目前的情況實在不太妙,可他現在不能暴露,否則會功虧一篑……
夜晚的風很涼,呼吸之間已然貼來幾分冷意。
“三日月……!?”
當今劍走到這裏時,看到的就是站在檐廊下的三日月。
昳麗的容貌被暖色的燈光籠罩着,纖長的睫羽幾乎透明,許久才輕輕顫動一下,透露出一絲脆弱無依的意味。
今劍呼吸一滞,酸澀在喉嚨胸口蔓延開來,他立即要往那邊走,卻被身後的石切丸一把拽住了胳膊。
“等一下,”石切丸沉聲,視線掃過靜谧的暗處,“那個人也可能在這裏。”
今劍卸了力氣,卻猛然看到了三日月身上暗色的痕跡。
衣袖袴角,胸口背後。即使已經因為時間太久而變了色,他也能認出那是什麽。
“怎麽會……”今劍顫聲,不過短短一天時間,三日月怎麽會變成這幅樣子!?
“今劍!”石切丸感覺到今劍在大力掙脫自己的手,連忙喝止。
“放開我!”今劍掙開了石切丸的手,朝三日月沖了過去。
三日月剛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就被撞得後退幾步,倚到了牆上。
今劍死死抱住了三日月,卻乍然想起他可能受了重傷,連忙松開了環繞的手臂,只抓着他的袖子,垂着頭,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
他紅着眼擡起頭,“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
回答他的,只有三日月一如既往的微笑與平和平和到漠然的眼神。
仿佛一個沒有思想的傀儡。
今劍頹然地把頭抵在三日月懷裏,還能是誰呢?肯定是那個人對三日月又做了什麽……
本以為三日月好不容易回來,無論如何也應該安全一段時間,卻沒想到那個人比先前更加殘忍。
今劍閉上雙眼,腦海中閃過剛剛看到的刀口,在那個位置……三日月會死的啊……
本丸有太多刀劍付喪神受過那個人的折磨,遍體鱗傷,他見過許多刀劍寧願自斷也不願受其侮辱,就像之前的三日月……最終也沒能承受下來。
在來到這座本丸之後,他還聽說發生過“大清洗”一事,無數刀劍碎折,幾乎無一幸免。然而還是有在那次事件中僥幸活下來的,石切丸就是其中之一。
而現在也已經有幾年了,本丸的櫻花開了一遍又一遍,同僚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
到底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他們可以解脫呢?雖說活下去才有希望,但他早已發現,這只是他們自欺欺人的說法罷了。
大家眼裏的光,都不見了。
今劍緊緊抓着三日月,不願讓他離去,等到頸間的皮膚都被冷風吹得發緊,耳畔突然響起一串腳步聲,沒等他擡頭,就被石切丸拽至身側。
審神者出現在他們面前,貍貓面具上紅色的花紋在燈火的映照下格外鮮明。
石切丸朝着男人微微垂首,“主人。”
審神者沒有理會他們,将一只握成拳狀的手微微擡起。
三日月明白了他的意思,雙手捧起,置于下方。
審神者的五指慢慢張開,幾片晶瑩的東西掉落在他的手心裏。
這是……
三日月深藍眼底的弦月微微晃動,與暖色的光糅合在一起,沉醉而迷人。
審神者輕輕将三日月的五指合上,略帶安撫意味地拍了拍,“收好。”随後,他挑起今劍稚嫩的臉龐,看到他濕紅的眼眶後,不由笑道:“與三日月見面,難道不開心嗎?”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味,石切丸不動聲色地看着面前的審神者,警惕到了極點。
今劍一語不發,直直地盯着面具後的那雙眼。
審神者松了手,将口袋裏的尖刀輕輕擱在今劍手上,語氣出乎意料的溫和,“把這個送給清光,是作為主人給他的禮物。”
今劍一眼看到了刀尖上的血,手忍不住地顫抖起來,“……你做了什麽!?”
“告訴他,”審神者轉過身,聲音猶帶笑意,“這是不乖的懲罰。”
……
本丸最偏遠的和室裏,刀劍們聚在一起。
“清光……”大和守安定的眼中仿佛燃起火焰,慣常的冰冷不複存在,只餘下盛怒之後融化的淚光。
加州清光臉色蒼白,紅如寶石的眼眸此刻黯淡下來,“沒什麽,只是一點小傷而已。”
大和守安定眼中只有那雙鮮血淋漓的手,血液順着指尖滑落,幾乎止不住。
他咬着牙,為加州清光清理傷口,纏上繃帶,“我真想把他碎屍萬段……”
加州清光痛得嘶聲,随即勾了勾嘴角,“這些又算什麽,比起當初的‘大清洗’……你應該慶幸是在那之後才來的。”
他像是苦中作樂一樣道:“再說,你上次受的上不是比我嚴重多了麽?明天還有出陣,你記得早點休息啊。”
大和守安定打好最後一個結,“你不該說那句話。”
“不該幫你求情嗎?也許吧……可惜了新買的指甲油。”加州清光看着被打包成粽子的雙手,目光漸漸放空。
這些年,來到本丸的大和守安定沒有一振撐得過六個月,執拗又頑固,可惜自己祈求安定不要再來這個本丸的願望總是落空,只能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離開。
再一次聽到“大清洗”這個詞,大和守安定終究沒能忍住,“‘大清洗’到底是什麽?”
“本丸的刀劍全部清理,不留一振。”石切丸推開了門,帶着今劍走了進來。今劍看到了加州清光手上的傷口,萬分慶幸自己已經将刀丢在了門口。
“不留一振……”大和守安定複述着這句話,“你們又是如何得知的?”
衆刃聽到這話,紛紛屏息凝神,等待接下來将要講述的故事。
太郎太刀與次郎太刀倚牆而立,兩振禦神刀能在本丸活到現在,是審神者對他們的無感與厭棄。
“那個時候,我們剛好不在本丸。”次郎太刀金色的眼瞳閃過一絲銳意,“遠征碰巧遇上了麻煩,沒想到本丸才是更大的麻煩。”
“他實在太會隐藏,任職足足兩年,我們都沒有發現端倪。”作為“大清洗”中幸存的一振,石切丸随後道:“直到有一天,蜂須賀消失了。”
“虎徹家的蜂須賀……曾經是那個人的初始刀。”加州清光慢慢回憶着埋藏在最深處的過去,“大概有一年吧,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那個人說蜂須賀是出陣時為了保護他,重傷碎刀,我們也沒有懷疑。”
“他演的很好,甚至還将自己關在天守閣好幾天,我們還做了糕點去安慰他。”加州清光的聲音輕飄飄的,在黑暗中引人發毛。
“後來我們才知道,蜂須賀虎徹被他投入了刀解池。”
“最初的時候,他還沒那麽明目張膽,我們也只是懷疑。”
“我們也想過殺了他,就算所有人一起死也沒關系。只是……帶着殺意的話,還沒靠近就被他身上的‘咒’反噬了。大概有十幾振刀都是那樣碎掉的。”
“忽然有一天,鶴丸殿發現了能夠傷到審神者而不被反噬的辦法。”
“不過,我們還是不能殺了他,但是那已經夠了,只要把他削去手腳,控制起來,我們照樣可以活下去。”
“可是這件事不知道被誰走漏了消息,鶴丸殿在行動之前就被發現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本丸表面的平和徹底撕碎,顯露出原本猙獰的面目。
加州清光嘆了口氣,不想再說,石切丸接道:“我們那時候才知道,本丸有幾振短刀已經被他控制。”
“被他控制的刀與平時沒什麽兩樣,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一一找出來,不過那時候已經沒用了……鶴丸殿怕我們被牽連,沒有将方法告訴我們。”
“誰知道,那個人居然将本丸的刀劍徹底清理了一番。”
“從那以後,他徹底将本丸分裂,毫不收斂。以折磨我們取樂。”
“鶴丸殿不在了,我們繼續找方法,卻一無所獲。”
“在‘大清洗’中活下來的刀其實不少,但堅持到現在的,只剩我們幾個……”加州清光輕聲道,“次郎殿,石切丸殿,亂,還有我。”
聽到自己的名字,角落裏蜷縮着的亂藤四郎擡了擡眼,又将自己的臉埋進了雙臂之間。
“所以,我們只好……忍,總有一天……”加州清光眨了眨眼,再也說不下去。
“明天的出陣已經安排好了。”
高臺之上,黑發紅衣的小烏丸突然出聲。
衆刃紛紛望了過去,對于這振威望頗高的太刀,他們給予了極高的尊重,就算是平時,對方也竭盡所能庇護他們。
那雙漆黑如鴉的瞳孔在暗夜裏亮的驚人,他的目光朝向了房屋一角的今劍一行,“是三條刀派。”
“這……”饒是小狐丸和石切丸也沒有想到,那個人會做這樣的安排。
小烏丸語氣低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想你們應該知道。為父也沒有辦法。”
三條派的刀此刻全然明白:他在向他們施壓。
日光一文字站出來,藏在鏡片後的眼眸看不清神色,“在之前的會議中,我們已經做好了決定。”
空氣霎時間緊繃起來。
他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為了本丸的大家,不得不這麽做。”
就連刃數最多的粟田口如今也只剩下幾振,而他的弟弟南泉早已被……現在的他們,早已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我們知道了。”石切丸答道,他回頭望向身側的小狐丸和岩融,看到了他們臉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難色。然而,最讓他擔心、也最應該出聲激烈反駁的今劍,卻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低着頭用一只腳摩擦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就好。”
小烏丸自臺子上站起,理了理衣襟,“好了,已經這個時候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待衆刃散去,本丸的夜再次歸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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