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狩(六)

第二日黎明, 天氣暗沉,陰雲自遠方凝聚,似是暴雨将至。

庭院之中, 刀劍付喪神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等待着今日的出陣安排。

自初始刀蜂須賀虎徹死後, 審神者便懶得再挑選近侍,反而興致勃勃地自行研究出陣地圖與路線, 每每總挑出最為艱險的一路,強制隊伍一路進軍,不到終點, 不得回歸。

因而,折損在戰鬥中的刀劍付喪神早已數不清數量, 沒有禦守,更沒有刀裝,全憑運氣戰鬥到底。即便僥幸逃出生天, 迎來的也不會是手入, 而是那個男人的折磨與羞辱。

天氣愈發陰沉, 冰冷的空氣沉降,庭院草木上的露珠久久不散

三條派的四刃站在同個角落, 互相對視半晌,卻是一言不發。

從小烏丸提前探查到的消息裏, 他們得知了今天的出陣陣容, 可對于三日月……

怎麽可能下得了手。

随着推門聲響起,審神者從屋裏走了出來,高大的身影将身後的三日月遮了多半,堪堪露出一抹深藍。

他擡起一只手,輕輕晃了晃面前系着繩結的鈴铛, 清脆的聲音響起,院中所有刃都條件反射般地收緊了手,微微屈起肘腕,作出一副抽刀的架勢。

——如同巴甫洛夫的狗。

審神者毫不在意這種像是下一秒就會攻擊上來的動作,扶了扶臉上的貍貓面具,将手中的名單展開,念出了這次的陣容。

明明有六個位置的隊伍,只派出了三條刀派的五刃。

但所有刀劍都已然習慣了,這個男人幾乎從不會将隊伍填滿,他從來都喜歡看他們以少敵多、陷入絕境的狀态。

“三日月從來沒有去過任何戰場,還需要你們多多照顧了……”審神者特意加重了“照顧”一詞的聲音,語氣意味深長。

即使隔着面具,衆刃也能感受到那雙眼睛正透着怎樣的惡意。

“是,主人。”身為隊長的石切丸應聲。

“這是必經的路線。”審神者将手裏的紙張随意地向前一扔,寫滿字跡的白紙乘風飄遠了些許,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明白了。”石切丸輕輕颔首,走到白紙旁邊,彎腰将其拾起。

“既然沒什麽問題,就盡早出發吧。”說完,審神者慢悠悠地向旁邊走了一步,身後的付喪神便被暴露在了衆刃的視線下。

遭受到諸多灼熱的目光,三日月柔順地垂眸,仍舊靜靜地站在原地。

然而,他昨日受過的傷還血淋淋、黏糊糊地挂在身上,輕易便能被人看到。胸前早已氧化變暗的血跡,蒼白脖頸上青紫的指痕,并不整齊的出陣服,無疑昭示着昨天發生了什麽。

他們甚至可以想象到這身華服之下暧昧痕跡遍布而又遍體鱗傷的模樣。

親眼見證曾經的三日月如何掙紮崩潰到死亡的刀劍們,只一眼便看不下去,紛紛避開了視線,貼于身側的雙手死死握着。

即使過了這麽久……他們也沒有能力救出任何一刃,就連這一振三日月也沒能幸免于難……

三日月走到自家兄弟身邊,唇邊噙着淺淺的笑意,卻沒有幾分溫度。

小狐丸看了他好一會兒,發現那雙眼睛裏只是單純地映着他們的影子,除此之外,再無一絲情感。

他的眼底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悲痛,轉瞬即逝。

“今天是這裏啊。”岩融掃了一眼石切丸手上的地圖,将本體換了個方向背在身後,“對我們來說沒什麽問題。”

“三日月要好好跟着我哦~”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的今劍突然出聲,說着,他來到三日月身邊,拉住那雙冰冷修長的手,仰起頭露出一個笑容。

像是回應今劍的話一般,三日月微微垂首。

他的手指被抓得極緊,以至于能發覺對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石切丸收起名單,正了正挂在腰間的本體,紫色的眼眸滿是動搖的情緒,而後歸于平靜。

“那麽,出發吧。”

……

時間溯行軍橫行的戰場,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滿着污濁的氣息。

他們很快便迎來了來自四面八方溯行軍的攻擊。

三日月被四刃呈包圍式護在中間,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便看到敵軍們哀嚎着化作黑色煙霧消散在了空氣裏。

本以為必須要透露幾分實力的三日月放松下來,眼前還不是對他們坦言的時候……畢竟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出現纰漏。

因曾經連續一整年都在厚樫山尋找三日月,四刃的練度早已成為本丸未極化刀劍之中的頂峰。

消滅最後一個時間溯行軍後,岩融收起薙刀,不盡興地舔了一下嘴角,“只有這種程度,沒法享受啊。”

剛剛清理完雜魚的小狐丸回到隊伍,将刀身上的污濁盡數甩下,“……總之,趕快搞定吧。”

至于“搞定”什麽,不必解釋也能明白。

“知道了。”岩融提了提嘴角,握着刀柄的手反轉一下,鋒利的刀刃便換了個方向。

氣氛凝結了好一會兒,卻沒有任何刃做出下一個動作。

他們看着三日月,目光中充滿複雜的神色,內心掙紮不已。

不殺三日月,本丸的大家将會陷入更艱難的處境,那人一向會将身邊的刀劍練到極致,一旦三日月突破瓶頸,将會是那人最得力的刀、最出色的刃!到那時候,或許那些極短都無法匹敵。

而此時的三日月尚無出陣經驗,只需一擊便能了結,可作為兄長的他們,又如何狠得下心!

如果是三日月面對受控制的他們……又會怎樣抉擇呢?

他一定是……吧。

沉默持續了良久,終是石切丸嘆了口氣,“啊,祛除災禍,淨化污穢……這是我的職責吧。”

看到似是對他們的計劃無所察覺的三日月,身着神官裝的大太刀閉了閉眼,待再次睜開時,眼底只留一片清明與堅決,“畢竟,我是禦神刀啊。”

随着話音落下,石切丸驟然抽出本體刀,靈力遍布刀身,形成灼眼的光芒,鋒利奪目而無可抵擋。

“铮——”刀刃相擊,靈光迸濺,刀身震顫而發出的嗡鳴聲響徹耳畔,一股力量阻擋了這次不留退路的攻擊。

石切丸定睛,猛然發現今劍正擋在三日月身前,短刀則抵在他的本體刀上。

饒是三日月也怔了一瞬,他早已猜到自家兄長們的決定,卻沒想到今劍會為他擋住石切丸。

“今劍,讓開!”

石切丸大聲呵道,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面色。

“要想傷害三日月,除非我死!”今劍目露兇光,牙關緊咬,眼底一片決然。

原來他已經做好了決定嗎……石切丸一時間竟不知心中何種滋味,想到昨夜今劍的沉默,那仿佛早已是對方發出的一個信號,只是他們都未曾發覺。

作為短刀,今劍擁有的高機動使他的動作極快,輕易便糾纏住了石切丸的進攻。

“岩融!小狐丸!”

随着石切丸的喊聲,岩融和小狐丸也加入了這場拉鋸戰。

幾刃牽制着今劍的進攻,卻不願下死手,反而被失去理智的今劍刺傷了幾處。

終于,岩融看準時機将今劍挑翻再地,壓制住他不讓動彈。

“快!”薙刀喘着粗氣朝石切丸喊道,今劍瘋狂地掙脫着他的鉗制,雙腿滑脫出他的禁锢,單齒木屐将他的皮膚踢出青紫。

眼見今劍快要脫出岩融的手,離得最近的石切丸放棄了進攻,把主動權交給了小狐丸。

看着站在不遠處的三日月,小狐丸只覺得手臂仿佛有千斤之重,在看到那雙盛着新月的雙眼時,他的心髒毫不意外地抽痛了一下。

果然,終究要如此嗎……

他緩緩抽出太刀,将靈力遍布刀身。

三日月已然注意到小狐丸的動作,暗嘆着将手扶上腰間的本體。

本以為到不了這一步,可為了能在離審神者最近的地方,他不得不将自己視作真正的傀儡,去真正的痛下狠手。

心中暗道一聲抱歉,三日月也将自己的本體抽了出來。

石切丸注意着局勢,看到小狐丸逼近三日月時,心中稍稍放松下來,以為這樣便沒有問題了。

“你們不能這樣對三日月!他是被那個人控制的啊!怎麽能覺得是他的錯?還要讓三日月變得更痛苦嗎!??”今劍崩潰地喊叫着,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臉上沾滿了滾燙的淚水。

“他這樣才更加痛苦啊……”石切丸的眼底也浮現出幾分濕潤。

卻不料,只是眨眼的功夫,兩人之間颠倒的情形就徹底傾覆了他的認知。

金色弦月般的刀氣橫掃而過,連樹木都要承受不了那鋪天蓋地的威勢,新葉簌簌落下。

小狐丸根本沒有時間反應,胸前便出現了一道橫向的、汩汩滲血的傷口。

“怎麽會……!”石切丸驚然。

今劍忘記了掙紮,呆呆地看着挺拔站立在遠處的三日月。

“岩融!”

石切丸與岩融從兩面夾擊,卻同樣被輕易地擊退。

一番戰鬥之後,受傷最重的小狐丸仰面躺到在地上,忍不住輕笑起來,繼而大笑。

他居然忘了,那個人怎麽會輕易給他們機會,不過是将他們玩弄于股掌罷了。

想起剛剛那陣爆發出來的純淨靈力,小狐丸只為其感到震撼——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男人會将如此幹淨且磅礴的靈力輸給三日月。這也證明了,三日月這幾天到底遭受過什麽……

眼見三日月站在自己身邊,刀尖上面還沾着他們的血,小狐丸用兩根手指輕輕拉過三日月的刀尖,讓其對準自己的胸膛。

“殺了我吧。”

在那塊護甲之下,有一個帶有狐貍與稻谷圖案的刀紋。

居高臨下地望着白發紅眸的兄長,三日月輕輕抖動太刀,将刀刃上的血甩下,收回刀鞘。

既然對方露出了然的神情,想必他也不用費心思考如何解釋自己的靈力問題了。

三日月的神情柔和卻又冷漠,說出的話語鑽心刺骨。

“不要擔心,主人留你們還有用處。”

……

看到三日月平安回到本丸,審神者不免覺得無趣。

看樣子,三條刀派的刀劍還是舍不得動手。

就連刀劍之間也會有無聊的兄弟情誼嗎……實在是有些可笑。

審神者對三條刀派身上的傷痕并不感興趣,每次出陣他們總會變成這幅樣子,他又怎會看不出他們是故意而為?

只是……就算他們再掩飾自身的實力也無濟于事。

畢竟,他有一隊忠心耿耿的極化短刀啊。

轉過頭,審神者再度想起了別的事,從陳列架上取下那振瀕臨碎裂的鶴丸國永,輕輕一敲,傾聽刀身發出斷斷續續的哀鳴。

“該把這個處理掉了啊……”他自言自語。

審神者回頭,将其遞入三日月的懷裏,“告訴鶴丸,我的耐心已經沒有了。”

“我只想看到它碎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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