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狩(七)
陰暗的地下充斥着沉悶的氣息, 燭火的影子在暗青色的石頭上搖曳。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分辨不出時間流逝的快慢,唯有日複一日的等待與磋磨。
三日月拿着鶴丸瀕臨崩壞的本體, 一步步走向最盡頭的暗室。
不再純白的身影映入眼簾, 伴随着一股濃濃的鐵鏽味——被穿透的傷口一直沒有得到過修複, 被特殊手段處理過的鎖鏈令它無法自然愈合。
幾步過後,三日月停頓在冰冷的欄杆前, 這東西應該是上次之後新加的,恰好阻隔了他與牢籠裏的鶴丸。
聽到腳步聲的鶴丸略一擡眸,随即又垂下目光。
又是三日月嗎……
回想起剛剛看到對方手上屬于自己的本體, 鶴丸的唇角挑起諷刺的弧度,他能猜得出那個渣滓等不下去了, 這次讓三日月前來,大抵是為了将他碎刀。
說實話,男人能忍數年之久, 是他着實沒有想到的。
白發的付喪神撐着牆站起身, 手套沒有包裹住的地方盡是深黑的血漬, 連甲縫裏都染得暗紅。
他一步一步走到三日月跟前,雙手握住面前的欄杆。
欄杆擋住了鶴丸的步伐, 卻無法阻擋他的視線——他仔仔細細地将三日月端詳一番,視線在那泛着青紫的脖頸處停留許久, 才終于移開, 目中湧動着難以言說的神色。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你啊……”黑暗裏,鶴丸聲音中的嘲意十足,而那金色的雙眸愈發明亮,像是兩簇燃着的火。
過往的記憶幾乎淹沒在冗長的黑暗裏,可有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例如曾經那振三日月如何謀劃、如何低頭, 又是如何慘死。
現在看到這振嶄新的三日月,縱然已被劃入那個渣滓的陣營,他竟有些同情。
他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充足且純淨的靈力,而能獲得這樣的靈力的途徑……只有付喪神的肉體通過交媾接納審神者的體液。
單是聯想到三日月被壓制強迫的樣子,鶴丸就忍不住攥緊了雙手,如果這振三日月也經歷了一模一樣的痛苦,曾經的那振所做的一切反抗就像是笑話一樣。
“鶴丸。”三日月喚了他一聲。
“嗯?”鶴丸低低應聲,一時間沒有察覺有哪裏不對,他時常聽到那些被控制了的短刀與男人進行對話,卻沒注意過那些受控制的刀只會回答男人的話,更不知道即使是主動開口,也只會是按例詢問,不會有自主的意識。
“看。”
三日月将鶴丸的本體平舉于身前,握住刀柄将其抽出,露出遍布裂紋的刀身。
“我的本體……”鶴丸凝視了眼前的太刀半晌,随即輕笑,“想怎麽就做随你吧,記得下手幹脆一點。”痛苦了這麽多年……他只剩下死得利落的願望。
“是嗎……”三日月輕嘆,将手翻轉過來。就在這動作的時刻,遍布碎紋的太刀被靈力包裹滲入縫隙,驟然完好如初。
幹涸的脈絡煥發生機,傷痕累累的身體修複一新,疼痛消散、力量湧現,自己仿佛成了一振新鍛的刀劍。
鶴丸驚然睜大雙眼,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是那個渣滓新想出的手段嗎?這應該只是一次欺詐吧?給他希望又讓他……
但當他看到笑意盎然的三日月時,不可思議的猜想出現在了腦海之中。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三日月,他其實——!
“你……”
鶴丸出聲,目光複雜至極。
三日月将本體穿過欄杆遞了過去,示意他砍斷身上的鎖鏈。
鶴丸照做了,此時回過神來,終于感受到手握本體刀的真實感。
他的眼眶發燙,卻早已流不出一滴淚水;手掌顫抖,卻依然握得很緊。
在這之後,三日月向鶴丸詢問了如何傷害到審神者的辦法。
隔着欄杆,鶴丸席地而坐,講自己探查到的一切詳細道來。
“刀紋上存在刀劍與審神者的‘鏈結’。”
“本丸的刀,每一振都與那個渣滓有‘鏈結’。我當初只能短暫地切斷它,所以沒想着殺了那個人……殺了他的話,我不會死,但是其他人會死。”
“怎樣殺死他而不會反噬我們,方法是……徹底取消與他的‘鏈結’。”
“如果暫時切斷‘鏈結’的數量太多的話,他也會察覺到。”
“所以……”
鶴丸沉下聲音,“最好的辦法,是奪取他的‘名’。”
“名?”
“就是他的真名。”鶴丸解釋道,“有些機密的文件他會用自己的真名封印,解開封印的話,就能得知他的‘名’,只不過……”
“你們解不開封印。”三日月接道。
“是啊,”鶴丸颔首,“他的封印之術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就連禦神刀也無法破解。”
“封印嗎……”三日月念着,心下已然有了想法。
“話說回來,你居然不躲開?讓我白白砍你一刀……”鶴丸目光灼熱地盯着三日月,像是要看穿他的內心。
“演的可真像啊……連我也被騙到了。”
鶴丸的視線輕輕掃過,在重新看到三日月裸露皮膚上的傷痕時,那些異樣的色彩便格外刺眼了。
他不忍心聯想這振三日月為了達成目的經歷了什麽樣的折磨,他只知道,那個渣滓最好立刻去死!
想到這裏,鶴丸提刀便要将欄杆砍斷出來,這次有三日月的幫助,他勢在必得!
“不,沒有你出手的必要。”三日月阻止了他。
“不是現在就動手嗎?鎖鏈已經斷了,再過不久,你也會暴露的。”
“那麽,你想怎麽做?”
“教給所有刃暫時斷開‘鏈結’的辦法,直接去天守閣将他斬首!”
“這個時候,還有出陣和遠征的隊伍。”
“那……”
“我會奪取他的‘名’。”三日月斷然,語氣充滿令人信服的力量,“在這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
“……我知道了。”鶴丸靜立片刻,目光中帶着詢問,“那之後我應該?”
三日月施施然起身,将手伸入欄杆,覆在鶴丸的手背上。
鶴丸疑惑的目光只來得及露出剎那,他看着一道由靈力寫成的封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下一秒,他發現自己不受控制地回到了本體之中。
喂……不是吧!?
鶴丸看到三日月像是決定了什麽一般,慌亂頓時湧上心頭,而後徹底陷入黑暗。
三日月伸手接住鶴丸的本體刀,将其拿回身前,眼底盡是笑意。
為了不讓這只有黑歷史的鶴再次搞事,只能出此下策。
五行封印之術,曾經有一任主人也教予過他,雖然只是粗通皮毛……但那位是大家之族,這些已是夠用了。
拿起渾身透着靈氣的太刀,三日月饒是糾結了一會兒。
那任姬君教給他複制與變形的忍術怎麽用來着……
……
清晨,本丸照進第一縷陽光的時候,二樓天守閣發出細微的開門聲響。衆刃擡頭,見那抹深藍的身影走下樓梯,待他走近了,衆刃才發現他手中端着一張暗紅的木制托盤。
付喪神們久久凝視着三日月手中的盤子,那個托盤他們見過無數次,在那些極短手裏——每當有同伴死去,這種托盤都用來盛放他們碎掉的本體。
昨夜加州清光回來後,他們中間沒有人再被叫走,秘密開會時也都在場……所以,那裏面放的是誰的本體……?還是說,有哪一振短刀被那個渣滓殺死了……
不,不可能!且不說培養出一振極化短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何況那人平時也需要極短的保護,利用極短監視他們,不該痛下殺手。
再者,大和守安定一早帶隊出陣,還遠不到回來的時候,更不可能是他們新撿回來的刀劍。
……此刻在三日月手裏的,究竟是誰?
惴惴不安的衆刃卻忽視了一點,從前都是極短帶着碎刀去天守閣,唯有這次是把碎刀帶了下來。
三日月緩緩在人群中穿過,看到他手中的東西後,有幾刃驚愕地睜大了雙眼,加州清光更是撐不住後退幾步,神色茫然地喃喃:“怎麽可能……”
他再次向托盤裏看去,那碎成無數片的太刀每一塊都映着光影,雖然蒙塵但仍能看出本色的雪白刀柄十分刺眼。
鶴丸殿應該早就……還是說,這是另一振鶴丸?
加州清光攥緊了雙手,指尖傳來的刺痛苦苦支撐着他最後一分理智。數年前,在鶴丸殿徹底消失後,本丸再也沒來過一振鶴丸國永……即便鍛造出來,也會被那個人一把丢到刀解池裏。
難道,鶴丸殿這些年其實還活着?
“沒錯,他一直活着。”
審神者忽然從二樓走了出來,他俯視着樓下的刀劍付喪神們,語氣嘲弄,還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你們沒有找到他,所以什麽也不知道。”
“想知道他這幾年遭受了什麽嗎?”他掃視着怒不可遏的付喪神們,每個字都充滿無法忽視的惡意。
審神者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來到三日月身旁,将刀柄握在手中,手指輕輕刮弄斷裂的豁口。
“幾年來,他為了保護你們,把曾經的‘秘密’保護得很好,連我都佩服他的毅力。”他笑了一聲,把刀柄抛進托盤,發出一聲窸窣脆響。
“只是我已經容忍得夠久了,畢竟,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今天以後,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混蛋!”加州清光再也忍不住,紅色的眸裏蘊着淚水,幾乎要拔刀沖上去,卻被身後的亂騰四郎一把拽住。
加州清光面上盡顯哀恸,曾經希望被打破時,他一再忍耐,告訴自己就算希望再渺茫,總能撐到那一天,可現在,事實證明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
怎能不恨!
三日月靜靜站在原地,明白了審神者的用意——只是想讓他們知道,他們錯過了所有機會,只能在無知中等待鶴丸受盡折磨死去。
總而言之,他只是享受刀劍們痛苦的神情罷了。
一旁的今劍目光怔忪,那晚三日月身上出現的傷口果然沒有那麽簡單,對了……那時候的三日月的本體不在身邊,難道說……
腦海中閃過一個詭異的猜想,心中不安逐漸擴大開來。
是這振刀動的手嗎?
此時異變突生,加州清光掙開了亂藤四郎的手,刀光閃爍,直直刺向審神者。
而審神者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不僅沒有慌亂,反而悠然地站在那裏,甚至隐匿在一旁的極短都沒有出來阻止。
三日月目光微凝,下一秒,加州清光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彈開,翻滾在地,竟是再也站不起來,咳出大口的鮮血。
這就是“咒”嗎……
審神者款步來到加州清光跟前,望着他狼狽不堪的模樣,心情極好地挑起他的下巴,頗為憐惜似的抹去唇角的血。
“不再忍一忍了嗎?這麽多年,我還以為你很能忍呢……”
加州清光瞳孔微縮,他竟然早就知道了?
沒等他再細想,身體中傳來的劇痛如浪般侵襲,腦海只剩一片空白,加州清光整個身體蜷縮起來,發出痛苦的呻吟。
這是“咒”對想要襲擊主人的刀劍付喪神作出的“懲戒”。
加州清光忍不住笑了,在這之後,他大概會被就此“處理”,從此消失在本丸裏。曾經,無數想殺死他的刀劍都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審神者笑道:“放心,這一次,我會讓你活着。”
活着嗎……這樣活着,還不如死去。
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加州清光如是想到。
“從今天起,加州清光不用再參加任何出陣和遠征。”審神者拿起加州清光的本體刀,将其交給了三日月。
在場付喪神皆是沉默。他們知道,這是變相的囚禁。
審神者低笑,召三日月同自己離去。
男人絲毫沒有發覺,早在自己轉身的瞬間,加州清光已然被調了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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