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起不出名字第七十一

死水一般的心湖被突如其來的他擾得洶湧,來不及多想,阿妩把他拉入屋中,倉惶地關起門窗。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反問道,語氣極為不善。潘逸原本想好的說辭全都被打亂了。

他靜默片刻,說:“我來探望你。”

“除了你還有誰?”

“沒人。”

阿妩像是大松口氣,長籲一聲又問:“沒人看到你來?”

潘逸想了想。“沒人。”

“那就好。”

阿妩自言自語,久別重逢的欣喜在一驚一乍中消磨殆盡。

潘逸低頭沉默,也許沒想到會是這般。忽然,他聽到幾聲小兒牙語,一下子像注入股靈氣,墨瞳瞬間靈動。

他都沒問,徑直走到內室。室中,麟兒正坐在小竹椅上抓玩拔浪鼓,聽到動靜便擡起肉嘟嘟的小臉,好奇地睜大眼,咿呀叫喚。

潘逸上前一把将麟兒抱起攏入懷裏。他力氣太大,麟兒不舒服地扭了幾下,“哇”地一聲大哭。潘逸手足無措,也不知怎麽哄,他無助回頭,阿妩便走來把麟兒抱了過去。

一切看來都如此自然,若是他們成了親,日子也定當這樣。

麟兒破泣為笑,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潘逸。潘逸想說:“叫聲爹。”,而話到嘴邊又不得不咽下。

他看看阿妩,說:“我聽到了消息……”

“噓……他快睡了。”

阿妩輕噓,小心且溫柔地拍着麟兒後背,沒多久,那顆小腦袋就聳拉下來,嘴角流出一絲涎。

潘逸看着不由輕笑出聲,掏出帕子拭去小娃滴下的口水。

阿妩把麟兒放上榻再蓋好小被,接着回頭道:“我們去外邊聊。”

話落,她撩起布簾走到堂屋,然後倒掉剛沏的茶再泡了壺新的。潘逸局促,站了好久方才坐下,接着又默不作聲。

氣息像是被凝住了,一塊塊結在胸口。他看着手邊的茶,她輕搖團扇,彼此眼不接、貌不合。

“你收到什麽消息了?”

阿妩開口,刺破這不适的沉悶。

潘逸輕聲回道:“我聽說你從府裏出來了。”

哦,那不過是場戲。阿妩挑起眉眼,神姿像是在說。潘逸沒看見,雙目怔怔,魂魄游離。他以為這消息是真的,否則今天也不會來找她。不過到了此處,他察覺到了異樣,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可是他始終沒能問她:“為何世子會來?”

阿妩偷瞥他的神色,猜想必他是知道了什麽,不過對她而言,這都不打緊,反而有件事一直磨得她心痛。過半晌,她終于開口道:

“我也聽說你要成親了。”

她垂眸低頭,嘴唇不自覺地一抿。潘逸側首極快地看她一眼,點頭“嗯”了聲。

阿妩嫣然一笑,手中的扇子不由搖得快了。

“那祝你們白頭攜老,百年好合。”

她說得随意,似乎與他只是萍水相逢,毫無情誼可言。

潘逸聽後擺在案上的手緊握成拳,眼中僅有的一絲希翼噗地滅了。阿妩忍不住又偷看他一眼,當年青澀俊朗的側顏,此時變得滄桑,他像是被痛苦磨老了,連愛笑的嘴角都生出一道若隐若現的嚴紋,他不過雙十而已。

阿妩心揪痛,臉上卻無異色,摸摸茶盞微涼,她起身又沏了新杯放他手邊。

“這裏沒好茶,将就喝吧。”

潘逸說了聲“謝”,端起杯盞抿上幾口。阿妩手搖團扇,笑意盈盈,仿佛是因為他喜歡她泡的茶,所以才這般高興。

喝光一盞,潘逸低問:“為何你不問娶哪家姑娘?”

阿妩眼波微動,之後若無其事道:“我知道是莊家二小姐,家世與潘家挺般配的。。”

又是一記重捶,不過潘逸已經習慣,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然後沉默半晌又問:“你還恨我是嗎?”

阿妩聽後噗哧笑了,以扇掩嘴,前俯後仰。

潘逸似沒聽見,也沒看見,自顧自地低頭喃喃:“我想當初若能……若能靜心琢磨,興許不會這般。”

說着,他痛苦閉眸,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黃沙遮日的地方,以及被他硬生生扳斷的一枚銀簪。

阿妩也回到了那處,兩眼望着虛幻出神。一縷迷香恍惚了她的神智,她順從,甚至是急不可耐地迎合了那個人,醒來之後除了悔恨,還有不見天日的痛。

錯的人是她,不是嗎?她清楚回不了頭,也明白沒法擁有常人該有的東西,可她卻奢望着、期盼着,不計後果地往前跨了一步。

“是我錯了。”緩過神後,她笑着回道。

“從一開始就錯了,八歲那年我就死了,而一個死人怎麽能和活人一樣呢?我不該把你拉進來,是我錯了……”

話落,她側首,清澈的眸子多了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東西,陰冷頹廢,是沒有希望的死黑。

“我好像從來沒和你聊過家裏事,如今告訴你也無妨。我六歲那年,父王遇到一對父子,他們在沙漠裏迷了路,差點死去。我父王心善,不但救了他們還留他們住下。他們有雙綠眸,說話溫和,且再三感激我父王的救命之恩,說終有一天會來報答。可惜,父王沒想到,兩年之後他們是以兵戎相報。”

“接着,我就到了周國,有了新的‘父王’。他教我習舞,教我如何讨人喜歡,他說姑娘練武不好,就就廢了我的經脈。十歲時,我好不容易說動了護衛逃走,沒想在門前被抓住了。父王讓護衛跪在我們面前,然後用一把匕首割斷了他的喉嚨,簡單得就像殺一頭羊。熱乎乎血噴了我們一身,玉暄抱着我嗓子也哭啞了,父王覺得這樣還不夠,砍去玉暄的小指給我瞧,再将我們關在不同的地方。”

說到此處,阿妩低眉一笑。

“十三歲時,我就明白何為肌膚之親。初潮剛過,父王就把我召過去,他說從今起,我便是女人了,能為他傳宗接代。可他奈何不了我,所以就想把我送出去當一枚棋子。十五歲,我被派到榮國,為了弄個假身份,死了一村子的人。血見多了就不稀奇,人命如草,随随便便就能去掉一大簇。”

阿妩笑了,萬般妖嬈。當她如翻書似的一點一點掀開血淋淋的過往,潘逸擰緊了眉頭。

她意猶未盡,平靜無瀾地繼續說道:“對我而言,人只分兩種,可以用的和不能用的。可用的人當然要抓牢些,而不能用的死了也罷。”

潘逸一顫,眉宇間起了絲怒意。看他不語,她又笑了起來,且感慨道:“人鬼殊途,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原來說了這麽多,她只是想趕他走。越是在意的人,她推得越遠,玉暄如此,潘逸也是如此。

怒恨過後,潘逸明白了,他看破了她的激将法,弄清了她的心意。

其實她心裏有他。

“我也想做鬼。”突然,潘逸開口,且極為認真地看着她。

“我也無路可走了,一次背叛是背叛,十次背叛也是背叛。早晚他都會想起那件事,就算你離我再遠,我都是一個死字。”

他冥頑不靈,阿妩實在頭痛,心中燥熱,她狠狠地扇着扇子。

“既然如此,你得替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應下這門親事。”

潘逸眉頭深鎖,阿妩又道:“如這點事你都做不到,就別再和我說一個字。”

話落,她又斟上滿滿一盞茶。

潘逸知趣起身,走到門處不由停下腳步,阿妩未在意,轉身入了內室。他突然一個箭步,伸手将她用力攏到懷裏。

“小魚,你真舍得我娶別人嗎?”他咬牙切齒,狠狠質問。

阿妩心痛,卻又極為冷漠地回他。“有何不舍得?我不想讓他起疑心。”

“這是借口,我知道你在趕我,明知道我做不到卻逼着我去做。你在怕什麽?怕他迫害?晚了,全都晚了,你以為我真能獨善其身?”

阿妩不語,掙脫了他的懷抱逃之夭夭。潘逸不甘心,緊追過去,逼她入死角,然後一手鉗住她腮頰,硬逼着她看着自己。

阿妩眼露倔強,如被逼現行的妖,不甘地咬牙。他不想見她如此,幹脆低頭吻上。一陣無力扭動,阿妩軟了心身,相思化在唇間,嘗來苦澀。

地獄萬劫不複,他偏偏自甘堕落,只為不讓她寂寞。

*****

日沉西山,萬籁俱寂。本是秋天,可餘熱未退,麟兒鬧了好一陣子方迷迷糊糊閉眼。阿妩替他扇扇,點香趕去蚊蟲,剛轉身,麟兒便興奮地嚷了起來。

“爹~~~爹爹~~~~”

阿妩回頭,麟兒指着窗,她往外看去,沒見着人。再看,榮灏突然跳了出來。

阿妩被吓着了,狠狠地剜他一眼,關起窗戶,将他狡黠笑顏阻擋在外。榮灏走到門處,輕叩着門求饒。

“小妩,快讓我進來,外面熱。”

“活該你熱死。”

阿妩回得沒心沒肺。榮灏跨門而入,滿面春風。也不知何事,讓他這般高興。

麟兒伸手要他抱,榮灏便将他攬入懷裏哄。阿妩沒料到他會來,趁他不注意,忙将換下的亵衣扔入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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