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012

方群春昨晚睡得不好，第二天很早就醒來了。

他在睡覺時隐約聽見樓下水井邊有人在打水，鐵桶磕在地板上的聲音異常清脆響亮，群春眯着眼睛起來，想着左右自己也睡不下去了，幹脆起身，走到窗口邊往外望下去。

是程野在水井邊，好像在搓洗什麽。

奇怪，大清早的，怎麽就在洗東西了呢？

方群春打着哈欠，沒有放在心上，轉身下樓。

程野進屋之後，幫着他洗漱、盛粥。不知道怎麽地，群春有種錯覺，今天程野向自己看過來的次數有點兒多，他的臉上并沒有長什麽奇怪的菟絲子呀。

今天早上喝白粥，程野一大早就起來熬粥了，熬得米粒顆顆飽滿、粒粒鮮滑，滿屋濃郁的米粥香。

桌面上只有兩大碗的白粥，一盤灑了紅辣椒的酸豆角炒肉，還有一個小紅籃子，裏邊裝了五六根蒸熟的胖乎乎大紅薯，還氤氲冒着熱氣。

方群春看着程野給自己的碗裏舀了一大勺的酸豆角炒肉末，紅綠青黃的色彩漾在粥水中。

“今天吃完這頓肉，就得等過年了。大家養的家豬都留着過年了……”程野用調羹舀了混雜着酸豆角、炒香的碎肉末的粥，先是放在自己唇邊吹了吹，才把粥送進方群春嘴裏。

群春輕輕地用鼻音“唔”了一下，算是應答了。

粥已經涼了，剛剛爆炒出鍋的酸豆角，又酸又香又辣，嚼兩下，酸豆角脆生生的，爆炒碎肉丁幹柴和肥軟相間，酸爽和香辣讓方群春饞得就盯着調羹想吃下一口了。

以前他不是沒有吃過更美味更精致的菜肴，但是現在這個境遇，吃到熱乎乎的食物他就已經很滿足了，更何況，山裏的天然的食物充滿了一種清香和淳樸。

他很快就被喂完一碗粥，酸豆角炒肉實在是太下飯了，方群春還想再來一碗白粥，但他還是讓程野自己先吃飽了再說。

程野直接把盤子裏的酸豆角倒了一大半在自己的碗裏，在粥裏攪拌了之後，端起碗嘬得極響、吃得極快。

剛剛他給方群春喂粥吃菜時，把菜裏的紅辣椒碎都挑開了，他自己吃的時候倒是毫不顧忌，和酸豆角、肉丁全都一起吃了。

喝完粥，程野從籃子裏拿了兩根粗長的紅薯，兩三下剝皮，他一手拿一根紅薯，一根遞到方群春嘴邊，一根拿到自己面前吃了起來。

紅薯很甜，甜糯又不膩人，方群春吃完就感覺自己肚子都被填得滿滿了。

“今天你要去哪兒？”

“進山。”程野開始收拾桌子，“去扛木頭回來。深山裏路不好走，雜草蚊蟲也特別多，你還去嗎？”

群春點頭肯定道：“去的。”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春節了，程野準備進山扛倒下的樹木，放家裏屯着。因為過年前準備蒸煮煎炸各種食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來生火。

山裏生活的他們是不會去砍樹的。夏秋的時候，大家會在屋前屋後、山腳邊撿上滿滿當當鼓鼓的好幾蛇皮袋的松針——松樹上落下的枯黃針葉，這些松針的助燃效果很好，山裏的大家都喜歡撿了回家燒竈火時用。

深山裏樹木密密麻麻，時常會有野豬、豺狼等猛獸，到處橫沖直撞的。好些樹會被撞倒折斷，有些大樹的枝葉太過于沉重也會讓枝幹整個斷掉。程野就是進山撿這些木頭枝幹的。

他其實不太贊同方群春跟着他一起去的。

這細皮嫩肉的，進一趟山能讓蚊蟲啃咬個一身包。

“沒事的，我會注意點的。”方群春想，他雖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但是程野一直在體貼照顧着他，他就是走得累一點陪着程野一起上山也不算什麽的。

“好。”程野不再勸他，拿了扁擔杆子和捆紮得緊緊的蛇皮袋，帶着他進了深山。

“跟着我，有事就出聲喊我。”程野帶着方群春走在小道上，兩邊的蒲葦又高又密，把天上的光都遮擋去大半。

程野手裏還拿着一把鋒利的鐮刀，他走在前面，把帶着毛刺割人的狼尾草、芒草、白茅一把撩開割下，時不時有倒下來的刺頭蓬，仿佛說好了似的阻擋他們進山。

“這條道時常有人走的，天天割，天天長。”程野一邊前進一邊對身後的人說着話，生怕他無聊。

“……植物的生命力太旺盛了，也真是可怕。”方群春不由得感嘆，那些詩句說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是沒錯的。

除了處處給自己拖後腿，群春還沒有發現，他身上長出來的菟絲子能幹什麽。

兩人走得許久，裏面的山道有些濕滑，大概是因為霜凍露水浸染的。群春走得小心翼翼，越往裏面走，樹木越是濃密，幾乎讓他們眼前都暗了一片。

“你看那個。”程野指了指被壓倒了一片的蒲葦，又停在前邊的松樹下，好幾棵樹身都被磨蹭掉了不少的樹皮，光禿禿淺淡色一塊塊的。

“這是什麽？”群春對山裏的一切都是新鮮好奇的。

“有野豬出沒的痕跡。”程野看了看消失在蒲葦叢前的深陷的一個個蹄印，那是野豬的豬腳印。

群春細細看過去，低聲驚呼：“好大的腳印啊！”

“嗯，還是帶崽的母豬。”程野在山裏長大，稍微一看就發現了大腳印旁邊淺淺的密集的踩踏痕跡。

“我還沒有親眼看過活的大野豬。”群春咂咂嘴，從腳印就能猜測出這野豬的體型該有多麽龐大了！

“帶崽的野豬很兇，最好不要遇上它們。”程野說完，就帶着他繼續走了。

“很兇啊，你們有遇上過野豬嗎？它們會不會下山到村裏？”

“我沒有。但是村裏有幾個大人以前下陷阱套過野豬，因為那頭野豬非常喜歡跑出來踩踏大家的菜地、玉米地。”當時程野看着大家把那頭烏黑肥壯的野豬扛出來的時候，也不是不震撼的。

不過現在身邊跟着方群春，他可不想和野豬正面碰上，他自己還能躲，方群春這個樣子哪兒能閃避得開呢。

走到遍地枝幹交叉層疊的深山，程野解開蛇皮袋，把地上手臂粗大的枝幹掰斷折斷，使其能直直放入蛇皮袋裝好。一袋木頭、樹幹裝滿，程野繼續裝第二袋。一旁的群春先是看着他轉袋，然後跑到隔壁，幫着他把遠處的樹幹用腳撩過來、俯身垂手握着拖過來。

程野側身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麽，繼續掰着手中的枝幹。

“群春。”程野喊了他一聲，“可以了，我們回家了。”

“哎好。”方群春兩三步大步走過來，看着程野把兩袋子鼓鼓的蛇皮袋紮緊，串在扁擔上挑了起來。

回去的路上，因為已經走過一遍了，群春沒有像早上一樣小心翼翼了，他跟着程野，四處看着，卻不料腳下一滑，踏空了就往旁邊的陡峭的斜坡上倒去。

那斜坡參差長着細細長長的松樹，中間空落落的一片，下方卻是雜草叢生、完全能夠沒過人，看不見的底下有堅硬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尖利的岩石，這麽滾下去肯定會受重傷的了。

程野聽着身後的一聲“呃！”，迅速轉過身，把扁擔從肩膀上扔下，而後身手敏捷地沖向後面，伸手去拽住往下倒的方群春。

“群春！”

程野急得大喊出來，就要跟着往下跳、撲上去抱着他了。

這一瞬間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多想，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抓住方群春，不能讓他受傷。

同一時間，程野忽然感覺自己肩胛骨上一痛，似乎是有東西從自己背部狠狠地抽了出來。

一下子失去重心的群春一時失聲，他腦袋裏一片空。

然而，随之來的是手腕上原本緊緊捆着他的菟絲子忽然解散開來，像是蜘蛛吐絲兒一樣，向四面八方噴射出去。

一絲絲、一絲絲細細的青綠色菟藤兒“噠噠噠”地纏上了四面八方的樹幹、枝幹、綠葉，緊緊地纏繞着，原本跌落的方群春一下子被穩穩地定在半空中。

這麽看上去，就像是蜘蛛網正中央待宰的獵物。

方群春整個人成“大”字形伸展開，他萬分驚訝得瞪着眼睛，能夠看見自己手上的忽然救下他的菟絲子藤兒。

原來，它們還是很乖的。群春心情複雜地想着。

上面，程野目睹了全程，松了一口氣，也是驚訝地一挑眉，剛剛猛然提着的心髒也慢慢放下來了。

他現在沒辦法忽略自己後背的劇痛了……因為剛剛那一刻，他身上的葎草猛生猛長，猛然向下沖出去了想要拖住方群春的——現在就恰好勾住了方群春的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