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墳前長滿野草(上)
送瘟神者,須得沐浴焚香,洗去一身晦氣;淨手拈香,誠祈去不複往。
我送走這尊活瘟神,未用晚膳已胃口大減,意興闌珊,連素日夜裏小酌的興致也消失全無。只覺眼皮耷拉,身上懶懶的。不足亥時便落下內外院門,掌燈上樓。
我這客棧,初建時也還算精華別致。如今已有些年頭,我懶待翻修,天濕氣潮,木階被蟲啃食蛀空,走在上面吱嘎作響。 我的卧房在二樓盡頭,正對着書生那間,我的這間房尋常不肯進人,裏邊置放的一些閑物,外人看了,怕是要報官的。
進了卧房,上好鎖,我便開始一件件兒脫下身上的衣物發飾,先是取下頭上的镂金戲鲛白玉簪,再次褪下绛紅外袍,取下汗巾及裏衣,最後才從天靈蓋處從下至上抽出一根極細的銀線,那根銀線足足有七尺長,全然抽出來後我披在外邊的這層皮便像失去了生氣,皺皺巴巴耷拉在我身上。我從裏小心翼翼掙脫出來,将落在地上的人皮拾起,同衣物一并挂在牆上。
銅鏡中映現出來的便是我真實的、無比醜陋的容顏。
再沒有比這更醜陋的相貌了。
皮肉焦糊,如同被大火澆淋,四肢歪曲,好似被棍棒打斷。眉毛處光溜溜,鼻梁處空洞洞。嘴唇外翻,黃黑的牙齒龅裂,僅有的幾率發絲黑斑似的緊貼在頭皮上。唯有一雙眼睛,璨如墨潭,倒映人心。
方躺到床上,外面叩門的聲音響起,這聲音時斷時續,輕微難聞,仿佛怕把我吵醒似的。既然怕把我吵醒,就莫要再敲,我翻了個身,将頭悶在被子裏。外邊又響起那書生的聲音,悄悄話似的道:“掌櫃的,你可歇下了?”
歇下了,快滾回去,再吵我立即揪下你的腦袋。我在心裏道。
“掌櫃的......掌櫃......”
我“嚯”的一聲從被褥中翻身坐起,火冒三丈,若不是走水要命的大事,看我不攆了他出去。
我強忍着怒意,沒好氣道:“尚醒着,何事?”
他在外邊道:“可否勞煩出來看看?”
“你先說何事。”
“掌櫃的,我從窗邊看到你樓下外面濃煙延漫,火光照耀,怕是走水了。”
須臾工夫,我穿戴整齊,急急跨出房門:“哪呢?哪走水了?” 要知道我這客棧裏件件是寶貝,樣樣不可毀,尤其是庫房裏花費了我無數心血精制的人皮。
我跟着他到了他房裏窗戶邊,望向外面。
眯着眼探頭看了半晌,我的前院一片漆黑,我的後院也好好的。
再眺目遠望......
片刻寂靜後,我才出聲問道:“你耍我?”
我的客棧開在這荒無人煙處,做的就不是迎客住店的營生。我專做死人買賣,游走在世間的牛鬼蛇神,不欲以自己真面目示衆的,來我這兒買一張人皮,披在身上,隐匿自在。這幾十載,我的信譽極佳,生意日益壯大。如今,活人的買賣我也是做的。活人比鬼魂更喜僞裝,他們來找我買人皮,我通常不收取錢財,只要他們死後将自己的屍首交予我,任我處置。
我見過因各式各樣因緣來買人皮的,唯獨來住店,書生乃是頭一個。
外面不出四裏處的雪地裏映着火光,四周駐紮簡易帳篷。這些人每年都來,因這周邊有許多古墓,他們前來盜墓,以謀生計。書生連連向我致歉,說自己常年在昏暗燈光下讀書,目力極差,看到模糊火光,還當是院中走水。他問道:“既然也是過路的朋友,如何不來投宿呢?”
我心裏冷笑:你是傻子,難道別人也是傻子?
他見我不應他,恍自輕言:“許是身上盤纏不夠,必定是這樣,嗯。”
他望了我一眼:“啊呀,掌櫃的,你的臉怎的腫了?”
我摸了摸臉上,果真紅腫一片,觸碰痛極,那狗東西下手還真重。我揚手道:“不必管,明日便好了。”
他急忙道:“不可,你不管,明日腫的更厲害。我包袱裏有消腫的藥膏,我拿與你。”
“不必了。”
“這是我親手所做,極管用,你一用便知。”
我一時語塞,他見我默然不言,只當我答應了,遞過藥膏與我,好言道:“我去院裏取冰塊來,你等我一等,先莫回房,待會兒敷了冰塊,再敷上藥膏睡下,明日可好上大半。”
我立在原處,看着他下樓,方才喃喃說道:“其實不必如此......同樣的人皮我房裏還有許多,換一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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