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程展心沒想到再見程烈,會是這種場景。

高考出分前的晚上,他陪着陸業征在網球館,打了幾個球坐在一旁喘氣休息呢,他爸的兇信就來了。

公安來了電話,說程烈吸毒過量,死在野外,要程展心去認屍體。

程展心挂下電話,人怔住了。

其實程展心設想過很多種程烈的死法,在他挨打的時候,關禁閉的時候,好不容易拿了獎金被他爸偷去賭的時候,程展心躺在床上做過程烈被仇家砍死,泡澡溺死的夢,但生活往往更殘酷。

程烈也死德比程展心所想的更不體面。

陸業征一直注意着程展心,看他愣神,就朝他走了過來。

等陸業征走到他身邊,程展心緩過來一些,擡起頭,對陸業征說:“我爸死了。”

程展心說罷,發現自己腿軟着站不起來,用手肘撐着膝蓋,一陣天旋地轉。

陸業征面上也沒什麽表情,站着看程展心一會兒,問他:“是不是要去帶回來?”

程展心“嗯”了一聲,抓着陸業征的手站起來,去更衣室把衣服換了,陸業征開着他往派出所去。

到了警局,程展心還是恍惚,先采了血,再由一個民警帶了過去,掀開白布給他看,程烈直挺挺躺在那兒,眼睛睜着,一動不動,身上有些怪味兒。

程展心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眼,問民警:“請問要辦什麽手續麽?”

民警大致跟程展心說了說,陸業征看程展心魂都不在了,便仔細聽了程序,帶着程展心跑了一圈,最後領了屍體,找了殡儀館的人過來,裝着去火化了。

陸業征開着車跟在殡儀館車子後面,程展心軟在座椅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前面。

程烈死得也不光彩,排到就直接推進去燒了,程展心最後拿到手一小盒骨灰,從工作人員接過來,捧着走到陸業征車邊上,又不肯上去。

“太晦氣了。”程展心說着,帶着盒子往館外走。

“總得找個公墓放吧,”陸業征快步上去拉着程展心。

程展心擡頭看着陸業征,晃了晃腦袋,說不了,又說:“他不配我祭拜他。”

他一直往南走,陸業征跟着他,兩人走了快二十分鐘,終于走到一條小溝渠邊上,程展心蹲在溝邊,打開了盒子,取出裏頭盛了骨灰的陶瓷盅,剛要掀開蓋子,又回頭對陸業征說:“你走遠一點。”

程展心眼裏都是淚水,可是又沒有悲痛,只是反射性地在哭。

陸業征走遠了幾步,程展心有些哽咽的說:“再遠一點。”

等陸業征退到十米開外,程展心才背過身,開了蓋子,一股腦兒把程烈的骨灰都倒進了溝渠。

陶瓷盅底上還是熱的,骨灰沒什麽味兒,就這麽洋洋灑灑稀稀落落地倒進去了,程展心把能抖落的灰都抖落了,才合上蓋子,把盅重新放回骨灰盒,拿着站起來。

他走到陸業征身邊,陸業征想拉他一把,因為程展心哭得實在很厲害,眼淚一個勁兒從眼眶裏掉出來。程展心不給陸業征拉,邊走邊說:“要找個地方洗手。”

經過一個垃圾桶的時候,程展心把骨灰盒丢了進去,在前面一些有個加油站,他就到加油站裏的廁所洗了手。

程展心洗了很久,洗的指腹都縮出一道道褶子,才關了水,重新走回去。

程展心滿臉都是淚水,陸業征在加油站便利店買了包紙巾,抽了張給他擦了擦,一邊擦程展心還一邊哭,他這輩子的眼淚都在他爸死的這天流光了。

“別擦了……”程展心聲音也哭啞了,頭疼得要命,抓着陸業征的手腕,“算了。”

陸業征沒說話,遞了張紙巾讓他自己擦,程展心就邊走邊擦眼淚,走到陸業征車邊上,他還不想上去,說要不要找個小旅館洗個澡,怕陸業征車子沾到晦氣。

“別迷信了,”陸業征把門打開了把程展心推上去,又幫他系了安全帶,“乖乖坐好了。”

回了家,程展心第一件事就是去洗了澡,并把身上的衣服全扔了,紮好垃圾袋放在門外,轉頭對陸業征說:“都很晦氣的。”

小時候過年,程展心他媽總是邊貼福字,邊說:晦氣出去,福進門。

程展心讨厭晦氣,希望晦氣都離遠遠地,再不要來了。

陸業征很放任他,走過去替他關上門,跟着程展心走上樓。

程展心趴在床上,陸業征就躺到他邊上去,程展心忽然翻了個身,趴在陸業征身上,說:“我睡不着,做一下吧。”

“消停會兒吧,”陸業征也回抱着他,程展心便溫順地躺在他懷裏,頭枕着他的胸口,頭發軟軟地搭在陸業征的皮膚上,從陸業征的角度看下去,程展心白皙、漂亮而富有生機,古書中說的軟玉溫香,大約也不會比這更好了,他對程展心說,“你睡睡。”

程展心沒再瞎提要求,他枕在陸業征胸口,不多時就睡着了。

晚上十點多,程展心電話開始響個不停,各大高校的招生電話都提前來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全都給程展心開了誘人的好條件。

不過程展心早有心儀的目标,他打起精神接了幾個,和心儀的學校講定了,剩下的都推給陸業征。

陸業征拿程展心沒什麽辦法,只有笨拙地假裝自己是程展心,糊弄一下。

到了十二點,程展心把手機關了,陸業征去樓下給他熱了杯奶端上來,程展心在他床上盤着腿喝了一口,突然問陸業征:“你想過未來嗎?”

陸業征不擅于說,但他當然想過。

“我想過了,”程展心不等他回答,就自顧自說,“我如果去H大呢,第一年可以在S市念,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呆一年。”

“然後你去國外上大學,我可以來看你。”

“如果有機會,就交換到你那裏。”

“如果你不回來,我可以申請你那邊的研究生,就又在一起了。”

程展心再喝了一口牛奶,頓了頓,又說:“當然,前提是你願意。”

陸業征拿掉了程展心手裏的牛奶杯,很溫柔地湊近了吻他,吻很短,又很用心,他對程展心說:“願意。”

第二天是周末,陸業征沒課,便問程展心要不要找個地方散心。

程展心想是想,可是他又不知道要去哪裏,兩個人提出無數方案,又否決無數,最後陸業征拍板道:“算了,就出門約個會吧。”

陸業征先帶着他到了一家商場吃飯,樓下有畫展,程展心看見了畫家的名字,說想去看。

陸業征陪他排隊,拿着宣傳小冊子,程展心說:“我在蘇黎世也看過他的畫,賽後領隊帶我們去美術館逛了一圈,送了我一本小畫集。”

排隊進了展館,程展心一幅一幅看過去,神情認真極了,他盯着畫上的筆觸,好像想把所有厚厚薄薄的色彩全記在腦子裏。

生命太難得了,有時候苦澀遠多于甜蜜,但在睜眼看着同樣的東西時,世界并不會因為你是富翁而不是流浪漢,就在藝術品上為你打光或蒙塵。

一旦站在美好的事物前,所有人都一樣了。

陸業征看程展心流連忘返的模樣,故意問他:“蘇黎世的好看還是這次好看?”

“今天的好看。”程展心說。

陸業征笑了笑說:“為什麽?”

“今天的作品都比較有名,”程展心說,“我上次——”

“好了知道了,”陸業征不想聽他說了,“你繼續看吧。”

看完畫展,餐廳都不用排隊了,兩人吃了個飯,在商場裏晃,經過電玩城,陸業征突發奇想,拉着程展心指着幽暗的響着動感音樂的那個地方,問他:“玩過沒?”

程展心當然沒玩過,他被陸業征帶進去,買了兩百個幣,兩人找了個雙人槍戰游戲車,坐進去關上門,投幣開玩。

游戲主角進了一個小島,要把變異的猴子都打死,從懸崖上跳下來,最後坐上小船逃生。

按程展心的說法,這游戲比陸業征家的刺激多了,最後跳崖的時候,要連拍游戲按鍵,程展心競争意識上來,一定要比陸業征拍得快,想方設法不給陸業征拍,最後被陸業征抓着手腕推在椅背上,威脅一通才老實下來。

兩百個幣都花完了,他們從電玩城出來,程展心又說要看電影。

上次陸業征約他看電影,他竟然因為太累睡着,程展心一直耿耿于懷,想要重看一次。

他們在的這家商場沒有影院,最近的影院在一公裏外的另一個商場裏,周末車流密集,程展心就對陸業征說:“還是走過去。”

走到門口,發現外頭在下雨,陸業征問他:“要不要去買把傘?”

程展心看看雨勢,搖搖頭道:“不要了,又不大。”

誰知走到一小半,雨突然變大了,大點的雨珠傾盆般倒下來,陸業征抓着程展心:“誰說不要買傘的?”

程展心說了句“不知道”,立刻往前跑。

才跑了沒幾步,程展心就被陸業征揪着T恤,拉了回去,護在懷裏。

齊穹上完了雅思課,背着書包從教學機構裏走出來。

他最近被語言折騰的夠嗆,本來英語就差得很,詞彙量超不過五百個,被老師嚴肅的眼神盯得頭都大了。

走出來還在下雨,齊穹低頭開了個打車軟件,怎麽加小費也沒個接單的,正煩着,一擡頭,就聽見程展心的聲音。

他被陸業征從後面抱着,還在跟陸業征打鬧。

他們可能已經淋了一段雨,程展心頭發都濕濕地貼在臉頰上,光明正大和陸業征拖着手,半走半跑。

齊穹認識程展心近十八年,記憶裏竟然沒有程展心笑的模樣。

原來程展心笑起來真的很可愛,天上在下雨,程展心卻像正曬着最和煦的太陽,好像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傷害他了。

他看着陸業征的眼神那麽純粹熱烈,毫無保留,叫齊穹想要問程展心,到底是有多喜歡這個人,才能看起來像被蜂蜜泡大的,仿佛從沒來有吃過半點苦,沒受過一點傷。

齊穹的單子終于被司機接了,程展心和陸業征拐了個彎也看不見了,他接了司機電話,司機問他能不能去公交站等着,齊穹便也走進雨裏。

國際高中部期末考一完,去W島的這一天到了。

早上起來,程展心頭昏腦漲,因為前一天夜裏陸業征簡直不知道什麽叫停,折騰他到大半夜,現在還很精神地頂着他。

程展心好不容易坐起來,陸業征也醒了,問程展心:“幾點了?”

“九點半,快起床。”程展心催他。

陸業征看着程展心坐在床邊換衣服,忍不住湊過去從後面壓着他,叫他心心。

“要遲到了。”程展心推了陸業征一下,跳下床去。

程展心和陸業征下樓的時候,莫之文已經在樓下等着他們了,他讓家裏司機開了輛商務車,送他們去機場。

陸業征提着行李,程展心兩手空空,步履輕快走出電梯。

司機已經給他們開好了車門,莫之文和林懸坐在後面,見兩人進來,莫之文埋怨道:“笑笑他們都快到機場了,你們倆也太磨蹭了。”

車子開出了地下車庫,黃梅季結束了,陽光透過道路兩旁的綠蔭照進來,隔着玻璃窗,都把程展心的手背照得發燙。

這是程展心人生裏最好的一個夏天。

他不再郁郁寡歡,朝不慮夕,也不需要為生存奔波,為半夜的摔門聲驚醒。

所以現在就是程展心的新起點了,他要去一個他沒去過的島嶼,有椰林香風,豔陽海景,和陸業征住一間房。

而陸業征像光,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又有成年人的風度翩翩,輕輕松松就把罩着程展心的濕氣全蒸幹了,将他帶離陰暗。

光突然喊了他一聲,程展心看向陸業征。

陸業征從莫之文那裏搶了個樣子最好的可頌,遞給程展心,又問他:“發什麽呆。”

——如果是夢,希望夢別醒。

——如果不是夢,留住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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