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元珝搖了搖頭,“段幹先生為人光明磊落,更無一處對不住你,我倒不知你為何要把他想那麽龌龊。當初淵寧帝見你中蠱毒已廢,便想棄了你。段幹先生那時是誅馭門門主,深得他信任。淵寧帝便把這事交給了他,派他賜你一杯毒酒。可是沒想到段幹先生竟然帶着你連夜出逃……”
湛淵聽到這裏抓住了把柄,放松了,一下子笑了出來,“果然是一派胡言!皇爺爺怎麽會殺我?我中了蠱毒他想法子救我還來不及呢,他怎麽會舍得讓段幹卓害我?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晚是段幹卓要将我挾持出宮,皇爺爺派人救我沒救下。”
元珝愣了愣,繼而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湛淵又急又惱,丢下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就是這麽回事!說!是不是?!”
笑夠了元珝才慢悠悠道:“我想不到我竟然敗給了你這麽個傻子。你怎麽不想想,若是段幹卓當初真與我聯合,他直接在宮裏殺了你不更省事,為何要将你挾持出宮還不下手?你還能活到現在?”
湛淵蹙緊了眉頭,松開了他,不由得記起那時段幹卓攜他出宮後還帶他尋醫想法子救他……
湛淵不敢細思量了,一手捂住了腦門咬牙道:“錯不了,皇爺爺不會害我,他待我那樣好,我是他的親皇孫,他沒理由害我……他沒理由……害我的只能是段幹卓……”
“皇爺爺?皇爺爺……”元珝冷笑了兩聲,“那冰蠱毒不是旁人給我的,正是你的皇爺爺讓我給你下的。”
湛淵瞪大了眼,“你……你說什麽?”
“我想不到段幹先生将你保護得這般好,他竟然什麽都沒告訴你。”
“你……你什麽意思?他為何要保護我?他……明明是他害了我……”湛淵身上出了一層虛汗,恍恍惚惚覺得不能再讓這人說下去了,若他說的是真的,自己将來該如何……
元珝逼近了他,雙眸直直地看向他,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們一母同胞啊?”
湛淵一把推開了他,哼笑一聲,“胡言亂語!我父王是太子,你是軒王之子,如何會一母同胞?哼,你就是想讓我饒你一條命是吧?”
元珝嗤笑了一聲,瞟了他一眼,“你又知不知道淵寧帝沒有生育子嗣的能力?又哪裏來的太子?哪裏來的軒王?”
湛淵先是一愣,繼而松了一大口氣,徹底冷靜了下來,想這人滿嘴胡話,沒一句能信。湛淵放了心,哼笑說:“你真是滿嘴胡話。”
“胡話?不信便算了。”元珝仰頭長長嘆了口氣,“段幹先生倒是能證明我說的是否是胡話,不過……他大概是死在你手上了吧?”
湛淵被他戳中傷心處,心髒處又開始針刺似的疼,禁不住捂住胸口慢慢坐在了地上,半晌才耷拉着頭道:“你如何知道他死了?”
“我與段幹先生有約,他重諾,你既是出現在這裏,那他一定是死了。”
湛淵摸着脖子縮了身子,“什麽意思?”
“先帝死後,我派辰司殺找過你和段幹先生,可是沒尋到。後來,辰司殺從那毒窟裏救出段幹先生,你也突然現了蹤跡。那時我便想殺了你以絕後患,只是……段幹先生被辰司殺救出來後,我見了他一面,感念他在傾嘉之亂時的救命之恩,問他要什麽,他說要一處世外桃源,醫術萬卷,還有你……他向我保證會看好你,不讓你作亂……段幹先生一向重諾,一生從未食言,我信他才答應了……但既然你出現在這裏……”
“什麽?”湛淵擡起了頭,“你說什麽?不是這樣……是他想困我一生。”湛淵說着厲色頓起,抓住了他一只手咬牙恨道:“是他想囚禁我一生!你與那段幹卓到底是何關系?為什麽要替他說好話?!說!”
“我為什麽要替他說好話?”元珝看他的神色也是不解,“我說的是事實。倒不是段幹先生要困你,是你困他,為救你一命,他向我許諾一生不出那個山谷了。”
“山谷……”湛淵張了張嘴,身子一震,“你怎麽知道是山谷……”
“那處地方是我派辰司殺尋來給他的,我自然知道。那處種滿了桃樹罷?到了夏天該是很美……”
“不是!不是……”湛淵丢開他,咬着拳頭毫無意識地來來回回走着,“不是!你別想騙我!還有什麽皇爺爺害我、什麽一母同胞的,你滿嘴胡言亂語!想哄哪個?!”
元珝扭頭看向了一幅匾額,淺笑着嘆了口氣,“你瞧,這是淵寧帝禦筆,‘中正仁和’……仁,他對這蒼生當真是仁,對我們……對了,段幹先生的無歸劍該在你那處吧?你可以看看裏面的東西,看了,也就明白了。”
“什麽東西?!那把破劍什麽東西都沒有,我拿了它這麽些年,什麽都沒看到。劉貴!”
劉貴看他又是一副狂癫樣,心裏一陣陣的哆嗦,還是趕緊從柱子後跑了出來,“大将軍……”
“去!去把無歸劍取來!我倒要看看裏面有什麽?我看這瘋子的謊話還要編到什麽地步?!”
“是是,你別急……”
“去啊!”湛淵狠狠踢了他一腳,踢得他撲在地上。
湛淵轉臉得意地獰笑指了指元珝,“你等着!”
那無歸劍湛淵本不離身,只是從毒窟裏出來後就見不得那把劍了,見一次戾氣升一層,就叫人好生的收了。
劉貴不多久便匆匆取了來,交到湛淵手裏便看臉色的趕緊出去了。
湛淵盯着手裏的無歸劍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觸電似的狠狠丢到了地上,後退了兩步,轉了身,“這把劍能有什麽?連段幹卓……那個蠢蛋也說就是一塊廢鐵。”
“我本來忘了,是你讓我記起來的,或許便是天意吧。”元珝俯身拾了起來,“無歸劍出自一塊玄鐵,那玄鐵材質懸殊,初軟似黏土,只需去火裏一淬,從此便堅固無摧。世上只有一物能摧折它。”
“哼,什麽法子?這些年我什麽法子都試過,連道痕跡都沒留下。”
元珝走到他身邊把劍遞給了他,“拿你手上的扳指試試。”
湛淵越發覺得他荒唐,嗤笑着伸手用那扳指在上面輕輕劃了一下。湛淵緊接着就瞪大了眼,一把從他手裏奪過了劍來。
那劍身上突然有了一道清晰的劃痕,正是那扳指碰到的地方。
“別……”湛淵覺得那道劃痕就是刻在了那人身上,心疼得一縮,憐惜着用拇指去揩,想把那道劃痕抹掉,卻聽到清脆一聲響,半個劍身就那處斷裂落了地。
湛淵猛然記起了那人一身血跡的背影。
“別……阿卓……”湛淵半跪地上,抖着手拾起了那一半,試着将斷處拼在一起,“別這樣……別……別……”
湛淵紅着眼眶跪着癡了半晌,在地上掙紮不起身,只好癱坐地上大張着嘴嘶啞道:“我要将你千刀萬剮!”
元珝低頭看了看他,“你想看的東西都藏在劍身裏,看了便知道是非曲直了……”
湛淵回了回神,低頭看手裏抓的劍身,果然見裏面露出了一截泛黃的紙。
湛淵死咬了右手虎口一口,才止住了手抖,小心的從裏面抽了出來,緊鎖着眉頭才看了一眼,就覺胸膛中似萬浪翻滾,胃裏一陣陣作嘔。
待到将那張紙看完,湛淵再也止不住胸中的惡心,撲到一邊大張着嘴哇哇吐起來。
看他如此,元珝心中只覺痛快,哼笑道:“現在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吧?!還天下是你的?不過是個妓女與不知名的狎客生的卑賤東西罷了,哪裏來的這些狂大!”
“不……不是……你騙我……”湛淵這些日子食欲不振,這一吐連苦膽也吐了出來,傷口處也連帶着隐隐作痛。
湛淵半跪半趴在地上死死抓着斷劍,“你騙我……不會……我父親是元玄朗……他是太子……”
“呵……我為何要騙你?我也是從那個女人肚子裏出來的。元玄朗?他?怕他與軒王的身份都高貴不到哪裏去。淵寧帝不虧是天下千年難一遇的仁君,為了天下,将自己都算計進去了,甚至不惜拿咱們這些下賤東西來髒他皇室的血脈!”元珝說着不由得也紅了眼眶,“你當軒王為何早逝?太子又為何一直身體孱弱?淵寧帝本想将他們兩個中選一個扶持為帝王,可惜他倆不争氣,一個性子殘暴,一個性子又懦弱,他都不滿意……他們二人的早逝怕也與淵寧帝脫不開關系……所以他才又派人從妓院中抱出了咱們兩個。”
元珝仰頭長喘了一口氣,“咱們兩個倒争氣,只是那時發生了頃嘉之亂。他慌了,怕天下再亂,便急着想從咱們兩個中選一個立為帝王。讓我給你下冰蠱毒便是他對我的最後一次試探。我沒猶豫便下在你的飯食中了。其實,他在我們兩個中間選的很随意,若論才幹我們不相上下,只是我比你年長了兩歲,你輸便輸在年歲上……但如果我不給你下的話,他必會害我……因為他怕天下再亂,他只能留一個,以絕後患。說來也巧,那天我偷偷坐在龍椅上玩,看到他同段幹卓來了我便躲到了龍椅後,聽到了這些……不然我也會被他欺瞞一生……所以,好弟弟,對不住了……”
“不是!”湛淵雙手撐在地上擡起了猙獰的臉,“不是!”
“怎麽?到現在了你還是不肯信?無歸劍裏藏的便是他的親筆诏書和我們的身份來歷。他之所以選擇我們這些下賤東西便是為了好牽制我們。世人都道段幹卓手中的無歸劍能颠覆天下,這話也真也假。那時淵寧帝極信任段幹卓,讓他成立誅馭門便是想對将來的新帝形成約束。他将我們的真實身份來歷放入無歸劍中,又以無歸劍為信物賜給段幹卓讓他號令誅馭門。若你或我為帝後品行不端、做出不利于天下的事來,憑段幹卓誅馭門的勢力再加上他的诏書與我們的身份,不難廢黜我們。只是現今,段幹卓已死,誅馭門又為你所利用,你兵力最盛,這無歸劍裏的秘密就算落入我手中也只是廢紙一張了。”
“他認了!”湛淵突然仰頭凄厲地大叫了一聲,“他認了!”
元珝不解,“誰?認何事?”
“段幹卓!他認了……他真的認了……”湛淵往他跟前爬了幾步,淩亂着發絲眼眶泛紅,“我跟你說,他認了。他死的時候,我問他……問他為何害我,為何給我下蠱毒……将我挾持出宮……他認了,他說他對不住我……那些事就是他做的。真的!你信我,他就趴在我耳邊說的,就這只……這只耳朵,我聽的清清楚楚,還有他的喘息聲……跟他在床上的喘息聲似的……錯不了……錯不了的……”
湛淵扯住了元珝的衣擺,一臉執拗的看着他,“就是他……就是段幹卓……那個惡人!你信我……他就是個惡人!你信我好不好?啊?你信我啊……”
元珝看着他這副瘋癫的樣兒才察覺出異樣了,他每句話都不離段幹卓。元珝本當他是為計較自己的真實身份才如此,但現在看來倒又不是,倒像是只為着段幹卓了。
元珝動了一番心思,蹲下了身,一手按他肩上故意試探道:“段幹先生心善,他認了或許只是不想你将來對他懷有愧疚之情吧。說來我也有些嫉妒了,段幹先生怎麽對你那麽好呢?”
湛淵愣了一下,果然摸着脖子無措地看向了他,眼神裏俱是懵懂與慌亂,“阿卓對我好?”
元珝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一聽他口中所稱“阿卓”,再聯想他這瘋癫樣,心裏便明白了七八分,不動聲色地暗暗思量:自己還有一點勝算也未可知,關鍵在段幹卓。
“對啊。弟弟,在我看來,這世上你最不該殺的一個人就是他。我們身份如此卑賤,卻又長于皇家,世人有幾人會對我們是真心?段幹先生在頃嘉之亂中救我們的性命,淵寧帝想害你,也是段幹先生與天下為敵拼死救了你,後來他還跟我求情讓我放你一命,不惜願以自己半生自由為約……還有人對你這樣好過嗎?若是他當初選擇的是我,願意留下追随我,我必讓他官拜上卿……可惜,他選的是你,到頭來卻落到這番下場……可嘆啊……”
湛淵無意識地撓着脖子,目光渙散地亂瞅,低聲嘀咕:“你說的是真的?阿卓對我好?”
“對。段幹先生對你有情有義。”
“是是……是,他對我可好了……他任由我肏還給我做好吃的……做了很多好吃的,他不給你做,不給你做,也不給言敏做,只給我做……面……面……”說着說着湛淵一下子靈醒了,連滾帶爬幾步抓過了那張紙,看清了上面自己的出生日月。
湛淵先是低低的笑,緊接着越笑越癫,“哈哈哈……果然是個好日子……是個好日子……他說不能浪費,要當我的生辰日。哈哈……好日子……好日子,妓女跟狎客的兒子……哈……一個下賤東西,天天想着天下是他的……哈哈哈……說出去會笑掉世人的牙……阿卓啊……”
整個大殿都是湛淵桀桀的笑聲,元珝聽得正發滲,卻見湛淵踉跄着爬起了身,收了笑,面無表情地拔手上的扳指。不知是用力過重,還是那扳指戴得緊,湛淵硬生生刮下了自己拇指的一層皮來,一滴血滴到了大理石地磚上。
湛淵瞅了會兒那帶血的扳指,便将它反手朝後一抛,正砸在元珝所瞧的匾額上,将那匾額砸了下來,哐當一聲砸碎了一架花瓶字畫。
湛淵雙手緊抓着斷劍往殿外一步一步地挪去,“我不殺你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這屈辱與悔恨我一人受不住……我受不住……同母好啊……你得陪着我受天下人的恥笑。”
“元恪!”元珝在他身後大叫道:“天地以萬物為刍狗,生而被治,何其渺渺!我這等能者居之,是他們之幸!設若段幹先生還活着,他一定會讓你把這天下還給我。你不如成全段幹先生的心願罷。”
“是麽。那你讓他自己來跟我說,讓他來跟我說……他要什麽我便給他什麽……你當我真稀罕什麽……”
“對了。”走到殿門口,湛淵突然住了下來,扭頭沖他說:“黃一鍋還在嗎?”
元珝一愣,不知他是何意,“禦廚黃萊?或許還在。”
“将他借我一用。我餓了,讓他給我做碗面條吃。那碗面我賭氣沒吃,一口都沒吃,後來招盡了蛆蟲……你說,是什麽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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