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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過後,佟清世依他平日在府裏的慣例上書房見小姐。

往常有此舉動只是為了請安,順便看小姐是否有什麽其他的事要他做,而今日除卻這兩樣之外還多了小姐晨間的交待,要他午後一定過來一趟。另外,他也得彙報「那件事」的進展。

他一如平常輕輕敲過門,不用等裏面有回應便迅速推門進去。

其實慕容青絲在書房時一向不要求他們幾個北苑的必須敲門通報,不過他認為這是禮節,所以從來沒有忽略過。

書房內,慕容青絲彷彿本是在寫着什麽,聽到門上的聲響才停住筆,人還維持着寫字的姿勢。

秀顏微仰,瞧見來人是他,頓了片刻,緩緩放下筆,随手拈起一本賬冊,不着痕跡地壓在寫滿字的紙上,然後淡淡說了句「你來了。」

她難得放柔稍許的語調,雖不明顯,但依然教他驚訝。尤其再配上那像是等他晌久似的字眼,使他……幾欲動容。

不過多年來習慣了壓抑自己的反應,他很快平複心底的波瀾,沉聲道:「小姐今朝交待的事,我們已經準備就緒。」

「是嗎?那很好。」她應得雲淡風輕,彷若事不關己。

「只是……」

「只是什麽?」

「小姐真的确定要這麽做嗎?」他眉頭深鎖。

并不是想對她的決定表示質疑,可是這回要下手的目标不是別人,他們……是她的……

「當然。」盯着他似是憂心忡忡的臉,她不禁挑了挑眉梢,「不過是要在一段時間內限制他們的行動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他們畢竟是小姐的……」

他剛要再講些什麽,卻被慕容青絲的一聲輕嘆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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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不然也就不需要這麽做了。」

「小姐……」

那話語中深刻的無奈與失落将他的心揪成一團。

是啊,他怎能不明白,小姐必然正為「他們」的身份以及她的「不得不」而傷感着,他何苦一而再地戳她的痛處呢?!

一想到這裏,佟清世真想擡手就給自己來兩巴掌。

「抱歉,是清世多問了。」

「無妨,不說這個了。反正已經走到這一步,再說什麽都太遲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站起身,端着桌上一方暗色的凋木盒子走到他跟前。

「早上要你現在過來,是有別的事。」

他沒作聲,安靜等她接下來要訴出的話。

但不想,小姐并未立刻再開口,反而低頭瞅着手中的木盒半晌,像是在斟酌該如何說出口似的。

一陣子過去,她大約是終于篤定了,反手掀開那盒蓋,送到他面前。

盒內朱緞滿覆,襯托着中央一顆淺橙色、尾指節大小的藥丹。

他不解地看向她,可她僅送了兩個字:「吃掉。」

「小姐,這是……」

少許遲疑并非有絲毫拒絕的意思,他單純只是好奇小姐特意交待他午後過來,沒有任何說明便要他吞下去的藥丸是什麽。

然而慕容青絲依然只有那個字——

「吃!」

一邊說手還一邊催促般向前推了推。

于是他如同得到軍令的士兵那樣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抓來藥丸塞進嘴裏,完全不帶一丁點停頓地咽了下去。

事實上,即便小姐告訴他這是一顆能立即致人于死地的封喉劇毒,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吃下。

不過他也确信小姐不會給他那樣的東西。

而見到他已将藥丸咽下後,露出滿意表情的慕容青絲這才平聲告訴他:「別人送來這『丸子』,說是平常人吃了可以養顏延年,習武之人吃了能提升內力。」

「……」

佟清世登時有種後悔不已的感覺,那神色複雜得很。

「怎麽,不樂意?」

「如此珍貴之物,小姐應該留下自己服用才對。」

光是聽那些功效便猜想得到這「丸子」必是需要許多稀奇藥材精心熬制、很難煉成的東西。

雖然不能否認心底有無法抑制不斷膨脹的喜悅,那是在每一次感受到小姐對他的好時都持續疊加着的心情,但是此時此刻,他恨不能剖開腹部将那丹藥取出來交還于小姐。即便這樣會拂了小姐的好意,可那珍稀的東西,是只有小姐才配得上使用的啊!

「得了吧。」慕容青絲輕哼道,「我生得平常,再如何『養顏』也不過就是這樣罷了,變不了絕世美人。」

他沒吱聲,唯有墨色眼瞳中流露出不贊同的意味。

的确,小姐确實與現下的審美相較而言算不上是美人,公平一點講,頂多也就勉強是個清秀佳人罷了。

但在他的眼裏心裏,她永遠是最美的一個……也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而且我還小,現在就想着要『延年』的話,将來要怎麽辦?」她好像并未注意到他的眼神,徑自說。

他依然沒吭一聲,不過心中早已推翻了小姐的說辭。

小姐覺得自己還沒到需要「延年」的年紀,可以理解,但這并不表示府裏就沒人到啊……她大可以把這藥丸給了老爺嘛!

可是,她卻給了他。

他凝望着慕容青絲認真扣上盒蓋,然後旋身步回書桌旁座位的背影。

——她的重視,不必說出口,他從來都懂。

只是長久以來卑微想法早已根深蒂固。

更何況,他亦無法确定小姐這種重視究竟是有特別的意義,抑或不過是他情感作用下對善良主子禮待下屬的單純舉動産生的幻想?!

實際上,無論是哪一種,他還是會止步不前。

因為小姐對于他來說,是如此美好得不容一絲亵渎的人兒。

……腹中隐約湧現出陣陣暖意,緩緩流過全身。

不知是丹藥開始起了效用,還是心思所及而致?

他悄悄垂下眼睑,少時,再睜開。

在她轉過身之前适時掩去了眸子可能洩露的一切情感。

所以慕容青絲回頭看見的,仍然是那個平靜內斂、看不出思緒的男子。

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片刻靜默,她低喃:「終于……到這一天了。」

沒有任何多餘的說明,卻足以讓他瞭解到她正在感嘆即将和夫人之間的對峙。

「今夜的事,就拜託你們了。」

她直直望進他的眼,晶亮的瞳中盈滿了顯而易見的擔憂。

對她難得這樣外露的情緒,他除了同樣為她憂心不已之外,還有心疼,以及要加倍努力完成她吩咐的決心。

「小姐……請放心。」他說得十分堅定。

即便不确定細節,但他清楚小姐安排了許多事,都等着在今夜一并處理。

因此他早暗自決定,即使是必須賠上性命,他也得幫小姐達到她想要的結果,并且還要護她周全。

這其實……本就是他畢生想做的事。

「另外……」

少見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一反往日幹脆的态度讓他倏然打心底深處升起一絲不太妙的預感。

不動聲色地等待下文,同時目不轉睛盯着慕容青絲那張清淡容掩,不願錯過一分一毫,企圖從中尋到蛛絲馬跡。

她不自覺咬了下唇瓣,那薄薄绛色被抿緊得成了一條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細線。

「若是将來青瓕當家了,請你們像現在幫助我一樣忠心輔佐他。」

——怔住。

不是佟清世一時沒聽懂這句話而反應不過來,相反卻是這話裏的意思實在太明白了,教他不禁思緒翻覆,推測慕容青絲話後的用意。

畢竟,這着實太突然了。

小姐如今正是對家業瞭如指掌、得心應手之際,而且又未遇到諸如身體健康不允繼續操勞一類無法抗拒的因素,再加上小姐現下的年紀……無論如何都不是會開是安排「接下來」的狀況啊!

然而她的舉動就像是……已知大限将至,忙着要交待身後事一樣。

前些天小姐在他面前談起大少爺不适合當家做主、二少爺又還太年少的時候他便已經感到很奇怪了,這會兒小姐又說到這事,口氣更從思索猶豫變成幾近确定!

偏偏又是在晚上的「大事」之前。

這下他心中的不安更甚。

「小姐……您這話……作何用意?」

他的聲音隐約有些顫抖,他不知道小姐是否會聽得出,但是他已經克制不住了。

洶湧如浪滾滾而至的推測帶來陌生的恐懼感席捲了他整個人。

她打量般地觑着他,久久才移開視線。

「今夜過後,我打算逐漸将當家的位置釋給青瓕。」

「小姐為何……」這麽快就要釋權?小姐的決定着實令人費解。

「這是早算計好的。」

佟清世意外地瞠大眼。

「畢竟家業還是要男人的肩膀繼續擔下去才行。」

「……」

他無話可駁,因為世人的确普遍如此認為。

可是這樣一來他反而更确定小姐心裏有什麽了。

他所知曉的她是從來不這麽想的,不然也不會小小年紀便自老爺手中攬到作主的權利,更把慕容府諾大的商事經營得一年比一年還見好。

她仰頭輕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累了。」

簡單三個字,杜絕了他腹中的各式揣測,倒是稍稍放心了些,暗嘆自己方才是否太草木皆兵了。

而他立刻便懂了。

跟着小姐的這些年,他自然再清楚不過小姐有多努力。

即便她确實聰穎,接手家業時畢竟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況且她還是女兒身,那條路走得更是辛苦。

他放柔嗓音,輕輕安慰了她幾句。

但見她久久未作聲,深知這樣的狀況下表示小姐不願再說話了。于是他拱手行禮,正要告退——

「清世……」她驀地低聲喚他。

「是。」

默然。

她叫住他,卻不繼續講話。

只是靜靜地、不發一言地注視着他。

那看向他……卻又彷彿穿透了他落在壁上的視線深刻而幽遠。

時間像是靜止在這一刻了,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遙不可聞。

「……小姐?」

少刻,他稍感疑惑地開口。

慕容青絲如若霎時回過神來一般震了震,定神似地閉上眼深呼吸。

然後她抿了抿唇瓣,紋聲道:「……小心些。」

他會心地淺淺勾起唇角。

「清世知道。」頓了頓,「小姐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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