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确定要這麽做嗎,如果成銀雀真像傳聞那樣喜怒無常,喜歡折磨下人,說不定你會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被他殺掉……我是在提醒你這事兒的危險性。說到底,你對自己的演技這麽沒有自信嗎?”
“要騙一個多疑的人,首先得把自己騙過去。”
“你是主子,我只能提醒你,不能攔着你。”
“……別說這種話嘛,我很信任你的。”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這藥能阻隔信息素,但副作用是身體機能下降,且下降得不止一星半點。”
“我知道,足夠了。”
“我真是拿你沒辦法……血液檢測和信息素檢測是瞞不過去的,檢驗所的檢測結果……”
“早就安排好了,快把你的妖術使出來,我不耐煩了。”
“不是妖術!是催眠!”
“好,那就催眠術。”
“……深呼吸,看着這塊懷表,放松……”
“……”
“我是你最信任的人……”
“……”
“……現在,忘掉你的一切……你是下等街娼婦由香的兒子,你沒有父親沒有姓氏,是個普通的Beta……”
“……”
“你見到成銀雀的第一眼,你就不可自拔地傾慕他,想追随他,只忠誠于他。”
“……”
“他是你心的枷鎖,而他的話是鑰匙。”
“……”
“當成銀雀要求你保守秘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你是誰,你該做什麽。”
——
從兩三點水滴落地到傾盆大雨,不過一息功夫。
千秋将銀雀推回建築物內時,雨已經淋濕了兩人的頭發與肩膀。男人并不驚慌,只沉聲道:“我立刻去拿毛巾。”
銀雀并沒回應,大抵不怎麽在意被雨淋濕。
卡爾洛喜歡玻璃、喜歡水晶,別墅裏有一半以上的牆體被做成了巨大的落地窗。等待男人回來的時間,銀雀手搖着輪椅靠近窗邊,凝視着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脆弱的花朵在雨中搖曳,掉落的花瓣在地面上鋪出糜敗的色彩。
視線稍稍模糊過後,重新聚焦在落地窗,他的臉倒映在玻璃窗上,異色的雙眼說不出的詭異違和,連帶着這張臉都讓銀雀莫名開始嫌惡。
将死時确實不想死,可活着時又難免覺得“死了還好些”。
人是無數矛盾的集合體,自我解析都是難題。
他在倒映中看見千秋拿着白毛巾走向他,步伐穩健而快速,腳步聲卻微乎其微。
“你腳步聲很輕。”銀雀随意道。
千秋像是牢記着船艙內的教訓,并不敢直接與銀雀目光接觸:“怕打擾到少爺。”
他就站在銀雀身側,将毛巾蓋上少爺濕潤的頭發,輕緩地擦掉雨水。先是頭發,再是臉頰和肩頸,最後千秋蹲下身,像牢牢記着在船艙裏發生的事,恭謹且卑微地替他擦掉鞋頭上的水。
銀雀并沒看他,只看着玻璃窗上的倒映:“跪下。”
千秋動作頓了頓,并未第一時間服從。銀雀面無表情,像欣賞美術館的藏品那樣,目光在兩人的倒映間游走:“平時不都是跪着的嗎,今天不跪了?”
很快男人的膝蓋便吻上冰涼的地面。他太小心了,每個動作間都像裹挾着愛意般,讓銀雀隐隐作癢。他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很同情我……所以在我面前,自诩保護者了?”
“……不敢。”
“怎麽說呢,多少感覺得到一點。”銀雀道。
他約莫心情還不錯,說這話時口吻非常平和。
“對不起。”
“道歉以外還有別的話想說嗎。”
千秋沒有半分停頓,沉沉道:“少爺恨老爺嗎。”
“還好。”
“可是老爺……”男人說,“官港的所有權而已,怎麽比得上少爺的安危。……他明明可以救少爺。”
話語有些浮誇,可從千秋嘴裏說出來,就顯得真誠。
“我知道。”
雖然他很像在回答,千秋卻聽得出來,他的少爺這是在自言自語。
“我知道他可以救我,只要第一時間退出官港的競标,我就能得救,還不用被人剜掉眼睛。”
他聲音輕極了,幾乎要被外面的雨聲覆蓋。
“但他沒有。……今天我還能作為你的主人,作為成家唯一的繼承者,作為放眼整個帝國都算屹立在山巅上的人,永遠衣食無憂,紙醉金迷,是因為他的決定。”
銀雀低聲發笑:“而我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信任別人的能力……這不是很劃算嗎。”
千秋保持着沉默,只靜靜聽着。
“我從不怪罪任何人。”銀雀說。
男人擦幹淨了他鞋尖的水,仿佛沒聽見他的話般,拿着毛巾站起身,微笑着看向銀雀:“少爺,到晚餐的時間了。”
“我不怎麽想吃。”銀雀道,“煙呢。”
“卡爾洛醫生說,您最近忌煙酒。”
“那你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千秋沒再勸阻,順從地拿出口袋裏的煙盒,遞到銀雀面前。這是他習慣的硬盒BASA,他們一回到王都,千秋就備了不少在身上。
可銀雀沒接,垂眼看了一會兒道:“可我今天不想抽BASA。”
“……那少爺想抽什麽。”
“想抽……”他思忖着道,“在船上抽的那個。”
那是水手們的愛煙,便宜,嗆人,和幹煙葉直接抽的味道相差無幾。
外面傾盆大雨尚未停歇,千秋收回了煙:“我可以問卡爾洛醫生借用一把傘麽。”
“卡爾洛這兒沒有傘,他從來不出去,所以也沒有車。”
“我知道了。”
千秋不再多說,微微颔首後轉身離開,在出門前裹上了一件黑色的風衣。
銀雀仍在玻璃的倒映中看他,男人神情漠然,所有動作裏都着寫理所應當,寫着對他的順服。每當感受到這些,銀雀總會開始心悸——他會想起幼時的狗籠,和他曾有過的那位戀人,哭着求他原諒自己的醜陋面孔。
他垂下眼,被自己的悸動折磨得呼吸沉重。
卡爾洛的別墅在郊外,周邊根本沒有商販,只有一些樸實的農戶。
男人在傾盆大雨中走了近一小時,才找到販賣煙酒的小店。到他回去時,大雨已經停了,天空呈現出洗過後的淺藍,銀雀在壁爐旁的沙發上蜷縮着午睡。
千秋站在他旁邊,既沒有去換身衣服、擦幹滴水的頭發,也沒有叫醒他。
睡着的銀雀毫無防備,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殺掉他。
他忽然想起在狹窄陷阱中的那個夜晚,銀雀也是這樣蜷縮着,幾乎縮在他的懷裏,一邊害怕得顫抖,一邊因為死亡漸近而亢奮……一邊啜泣着說不想死,一邊安慰男人會沒事的。
男人面色沉寂,欣賞良久後微弱不可聞地嗤笑了一聲。
——
半年後。
“該死!”從競标會現場出來,銀雀才上了車,便忍無可忍地罵了一聲,“紮裏斯兩面收錢,膽子真夠大的!”
千秋連忙遞上他一貫喜歡喝的冰茶,輕聲道:“少爺消消氣。”
“去舊宅!”
“是!少爺!”接替司機位置的是個年輕人,不過十七八歲,雖然畏畏縮縮,但車開得還不錯。
而那位為了銀雀死在對家狙擊槍管下的司機,只得到了一大筆撫慰他妻女的錢。屍首大約已成了灰燼,他連衣冠冢都沒有。
銀雀從卡爾洛那兒回來後,以最快地速度查清了東部的賬——尤斯汀在某天深夜死在郊外的小樹林裏,至于是誰做的,無人知曉。成家想有條不紊地繼續發展,殷家卻籠絡着各地官員,以恐怖的速度一點點蠶食着成家的勢力。
就在剛才,到期的官港宣布最新五年的競标會上,成家落選了。
這意味着成家所有進出的海運都得上繳一大筆不小的稅金,且不是交到皇室手裏,是交到官港的承包者手裏。他們失去的不止是運營官港能賺到的錢,今後官港的人能以任何借口扣押他們的貨物,在明處暗處各種使絆子。
最糟糕的是,标下官港的是殷家。
千秋在銀雀身邊能看到的只是成家一部分的頹勢,在街頭巷尾的傳聞裏,成家仿佛已是黃昏之景。真實情況當然不會像平民議論的一樣慘淡,只為隐隐的危機感籠罩在成家每一個的頭上——誰也不知道主人何時會失勢,就也不知自己何時會丢了飯碗。
在車上冷靜了一陣後,銀雀靠着車窗抽煙,許久沒有說話。
千秋從車後的儲物箱裏拿過風衣,輕巧地披上銀雀的肩頭。
半年時間裏,銀雀再沒提過找新的随侍,千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傳奇,就連成奂也對他另眼相看。
他成功地留在了銀雀的身邊,作為他最信任、最愛用的随從。
銀雀忽地說:“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少爺多慮了。”
“不,”銀雀低聲說,“也許成家離覆滅那天不遠了。”
這話只有他能說,其他的人無論是附和還是反對,都算失禮。
“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好少爺。”千秋面無表情地說着,宣誓仿佛成了他的一種習慣,“盡職盡責。”
“雖然已經聽你說過許多次,但這話還真是甜。”銀雀說,“很中聽。”
他拉了拉衣襟,沉沉地嘆了口氣。
銀雀并不很怕失去權勢與富貴,他只是順着他既定的人生道路上行走,遇到困難與坎坷同樣會焦躁煩悶,一帆風順時也能喜上眉梢。
可這半年來,情況肉眼可見地越來越糟糕,他時常會擅自臆想失去一切後的生活。
其他的也許還猜不出結末,可有一點他是知道的——一旦成家完蛋,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爺,他就會失去身邊這個忠心耿耿的随從,即便他聲稱不離不棄。
而他不想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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