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海浪聲一波接着一波,仿佛從遙遠處傳來,又仿佛就在他身下翻湧。
銀雀是被浪聲喚醒的。
渾身的感官在意識清醒的瞬間回歸,最先讓他覺得難受的并非腰上的傷,而是照在眼睛處的光亮。他尚未睜眼,卻已覺得刺眼;他下意識擡手擋住眼,手背碰到的是柔軟的紗布。
“……!”
他驟然清醒過來,像受到了巨大的驚吓般坐起身。
腰上的傷口痛感劇烈,銀雀捂着腰,喉嚨裏擠出沙啞的嗚咽。
——他竟然沒死。
痛疼正告訴他,他還活着。
銀雀低下頭,視線模糊中他看見身上的衣衫前襟敞着,胸腹好幾處劃痕已經結痂,腰上纏着厚厚的紗布,滲出的血液早已幹涸。他再摸向自己的右眼,能感覺到紗布的覆蓋下,那裏是空的。
徹底昏厥前的記憶倏然回歸,銀雀胸口的起伏逐漸平緩下來。
他正坐在貨船的船艙裏,周圍并無旁人,隐隐能聽見外面船員的說話聲,還有無休止的海浪聲。
良久後他遲鈍地才感受到劫後餘生的喜悅,捂着右眼被遮住的空洞,銀雀垂下頭低聲發笑。每笑一聲,必然勾起傷口疼痛,他就像在喘息,幹澀的笑聲斷斷續續在船艙內響着。
“少爺……!”艙門猛地被人推開,男人端着托盤出現在門口,“您醒了!”
“啊。”銀雀收斂了笑意,沉沉答道,“我們……怎麽逃出來的。”
男人的模樣看起來比他好不了多少,右臂和肩膀纏着厚厚的繃帶,只披着粗麻布的衣服,腰腹上同樣有不少劃傷。但銀雀猜想,男人的背後應該更難看,他還記得對方在滾下山坡時是如何把他護在懷裏的。
他盡職盡責的随從。
他僭越的随從。
千秋将托盤放在床邊簡陋的木桌上,裏面裝着不少瓶瓶罐罐,紗布剪子。
“少爺已經睡了兩天了,現在在回王都的船上,很快就能回去。”千秋指了指托盤,“我可以,為少爺換藥麽。”
“……嗯。”
男人在他身側坐下,冰涼的剪子貼上他的皮膚,将紗布剪開。
他細致小心,像在對待玻璃制的藝術品,生怕弄疼了銀雀:“少爺安排的人聽見打鬥的動靜後,在那附近找到陷阱……”
“哦對,我都快忘了。”
銀雀輕聲說着,面無表情地看男人的手如何揭開紗布,看他血痂猙獰的傷口。
“這些全是你處理的麽。”
“是……”
“那不是把我看了遍?”
“情非得已……”男人低聲說着,“抱歉少爺。”
“诶——昨天那個吻也是情非得已嗎。”銀雀懶洋洋地說着,語氣微妙,令人猜不出他背後的含義。
千秋停了手,小心翼翼地擡眼看向銀雀。
即便他右眼被紗布纏着,即便他毫無血色嘴唇煞白,這張臉仍然能讓千秋心悸不已。
銀雀勾着嘴角:“……我昨天确實快瘋了;你呢?你也瘋了嗎?”
“對不起……”
“繼續,”銀雀說,“先把藥換了。”
“是。”
有短短數秒的時間,千秋不知所措;可等他倉皇低下頭,再次看見銀雀的傷口時,他忽地又冷靜了下來。是他的能力不足,才會讓銀雀受傷;也是他昨天幾乎放棄求生,對銀雀冒犯。作為Beta,他沒有任何手段安撫受傷的銀雀,換成Alpha至少能用信息素對恐懼的Omega進行安慰。
然而最關鍵的是——在那個綿長慎重的吻裏,他從身到心都越過了絕不可越的界限。
男人垂頭忙碌時,銀雀的視線落在他側面發絲間若隐若現的傷疤上。
對方昨晚的話語歷歷在耳,不斷擾亂他的思緒。一想到昨晚他在混亂的狀态下剝開了戒備,任由一個Beta親吻他,他胸口便郁悶不已。若只是因對方僭越,他應該會很惱怒;可他并不那麽覺得,反而在眼前兩人獨處中察覺到了自己隐隐的沖動。
他想再試一次,和千秋親吻。
就是這念頭的出現,讓銀雀胸悶難受。
——不可信任。他知道的,他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不能親自把朝向自己的刀,遞到別人手裏。
“少爺,好了……”
銀雀拉緊了衣襟,輕聲道:“我的右眼,也是你處理的?”
“是……”千秋說,“沒有讓任何人看見。”
“你為什麽會處理傷口?”
“……”男人答不上來,“……也許是以前在港口,經常有人受傷,大家都是自己處理……”
“煙。”
千秋不問其他,也不勸阻,只依言拿出船上備着的煙:“這艘船是另外的貨船,上面沒有準備BASA,十分抱歉。”
“我知道,我也沒有為難下人的習慣。”
男人拿着打火機,在銀雀面前擦燃幽藍的火。
可銀雀偏開了頭,嘴角上勾着似笑非笑:“我平時是讓你這麽伺候的麽。”
千秋怔住了。
他着實不擅長表達情感,在被這句輕描淡寫的提問刺傷時,他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低着頭起身,就像第一次見到銀雀時一樣,在他面前屈膝,恭敬而卑微地替他點燃那根煙。
“呼……”銀雀說,“你要認清一件事,我不會愛上任何人,更不允許身邊的人對我有忠誠以外的念頭。但你救了我,我給選擇的權利;是留在我身邊本分當只鷹犬,還是離開成家。”
“……我永遠是少爺的狗。”
“擡起頭回答我。”
千秋終于擡頭,神情在眨眼間變化,露出許久不見的假笑:“我永遠是少爺的狗。”
只是無論千秋練習過再多次,那雙眼睛裏都沒有絲毫笑意,所以才讓人輕易就能察覺,這是假的,是做出來的。
關系就在這一刻完美複位。
銀雀接着吐煙長長地嘆息:“我想出去吹吹風。”
“好的。”男人順服地捧起他的腳,替他穿上鞋。
——
王都,城郊某棟私人別墅中。
“往左……再往右,嗯很好,轉一圈試試。”卡爾洛輕巧地吹了口氣,看見銀雀下意識眨眼,才終于直起腰摘掉他的手套。
“……不太舒服。”銀雀道。
“材質不一樣的嘛,你先湊合湊合,我的大少爺。……突然之間來找我要換個新的義眼,你也得考慮考慮制作時間啊,那顆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就對付三天,三天之後新的就做好了。”
銀雀眉頭微蹙,但卻沒再多說什麽。
卡爾洛給他檢查過了眼胎,将一顆新的義眼填進了他右眼的空洞中。
“外面那個是你的新随從?”
“嗯。”
“你改用Alpha了?順便解決你的情熱期?”
卡爾洛是銀雀的義眼師,副業還做醫生,兩人交往有十年之久。他在銀雀面前算不上下屬,只能算顧客和商家,因此說話也口無遮攔,随性得很。
而且他還是唯一一個和銀雀有所來往的Alpha。
“他是Beta。”銀雀惱怒道,“少胡說八道。”
“哈哈,開個小玩笑。”卡爾洛說着,腳蹭着地面推動椅子到另一邊,倒了杯溫水遞到銀雀手裏,“這幾天就住在我這兒好了,費用還是和以前一樣,等新的做好了你再回去。”
“我也是這麽想的,”銀雀道,“頂着這只眼睛我也沒法出去。”
銀雀本身的瞳色是深棕,而這枚暫用的是墨藍,看着怪異得很。
“還有客人專程找我做異色瞳呢,說是別有一番美感。”
卡爾洛是個相當懶散的家夥,憑着他的手藝收費昂貴,生意雖然不多,但日子過得很富足。
他的花園裏種了不少山茶花,正是花期,滿園的姹紫嫣紅。
銀雀因腰間的傷行動不便,卡爾洛便幹脆讓他坐在輪椅上,這幾天暫時代步。
銀雀被他推進花園裏時,千秋就站在姹紫嫣紅裏,背對着他們。恰逢風起,男人在花葉的沙沙響聲中靜靜伫立着,并未察覺他們的到來。風吹亂他略長的頭發,吹起他的衣擺。
銀雀不知怎的,突兀地想起那天在威爾塔街頭的小店裏,他掀起千秋的頭發後所看到的那張臉。
卡爾洛小聲在他耳邊道:“氣質很不賴嘛,不愧是你的人。”
“你可以去忙了,盡快,我讨厭等。”
“好的,那銀雀少爺有什麽需要再叫我哦。”卡爾洛笑眯眯道,“那邊的Beta,快過來守着你家少爺,他現在可行動不便。”
男人驀地轉過身,颔首示意後快步走向銀雀。
“少爺。”
“推我在花園裏逛逛吧。”銀雀道。
為了方便換藥,銀雀穿着簡單的寬松的病號服,千秋推着他在花園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着,一垂眼便能看見他的後頸。藏在項圈之下的疤痕,依舊讓千秋覺得刺眼。
主仆兩人都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仿佛真心實意在欣賞滿園的山茶花。
只是可惜天色陰沉,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有一場大雨。
忽地,銀雀擡起手捂在腺體上,活動了兩下脖頸,像是察覺到了男人赤裸的視線。
“我稍微想了想,”銀雀思忖着說,“有些話也許不用說,你該知道該怎麽做;但我還是提醒你一遍。”
“少爺請說。”
“這只眼睛,還有那時候在陷阱裏我說過的所有話,我們做過的所有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三個人知道。”銀雀淡淡道,“務必,保守秘密。”
這話本是在千秋的意料之中,可他沒有想到,從銀雀嘴裏說出的這段話,仿佛蘊含着某種魔力。
“保守秘密”四個字進入他聽覺中的瞬間,他的腦子像硬生生被人撬開般劇烈地痛。有什麽伴随着這輕巧的四個字塞進了他的腦袋裏,他霎時間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只能緊緊抓着輪椅的推手,腳下生根般地僵在原地。
銀雀正想問他為什麽停下,遠處的天邊劈下一記響雷,吓人得厲害。
大雨來了。
成千上萬的畫面在男人腦子裏無規律的串聯,無數話語在交織回響,仿佛有人将不屬于他的記憶灌進了他的腦子裏。
疼痛下去得很快,取而代之地是記憶裏最關鍵的一句話——
“當成銀雀要求你保守秘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你是誰,你該做什麽。”
…………
“千秋?千秋!”接連幾聲男人都沒有回應,銀雀不耐煩地轉過頭,“你在想什麽,要下雨了!”
“……”男人猛地回過神,連忙道,“我推您回去。”
輪椅調轉方向,朝着建築物加速前進。
在銀雀看不見的身後,男人難以克制地勾起嘴角,藏在發絲陰影下的雙眼透出野獸狩獵時興奮的光。他再看向銀雀項圈邊緣的細小疤痕時,沖動在血液裏叫嚣不止。
男人嗅着甘草的香味,舌尖舔過幹燥的嘴唇,沉沉地呼吸。
——一切都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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