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眼睛……好痛……

痛,到處都在痛,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才能痛到如此地步。

除了痛,身體的感覺就只剩下冷。那是種很難準确形容出程度的冷,意識在逐漸流失的冷。

他們……在哪裏?

“呼……呼……”就在他即将睡過去的時候,男人粗重地呼吸聲在他耳邊響起,“少……少爺……”

是千秋。

他身邊歷任随從裏,他最中意的一位Beta。

如果發展順利,今後他繼承了成家,千秋就會改姓成,變成下一個成奂。

“少爺……醒醒少爺……”男人在叫他。

光是睜開眼,就幾乎耗盡他所有的力氣。月光從樹叢的枝丫間落下來,待到眼睛适應了黑暗後,他依稀能看見一些周圍的環境——在他身邊不遠處,有具風幹的獸類屍骨;再往更近處看,能看到腐掉的竹刺。

意味不明的低吟自他嘴裏流出,他右手邊的男人激動地挪了挪手,卻剛好碰到他的傷口。

“嘶……!”

“您有沒有事……”男人急切道,“我馬上想辦法救您出去!您先等等……”

“千秋……”銀雀聲音嘶啞,“冷靜點。”

他沒辦法扭過去頭去看千秋,摔下來的時候大約扭傷了頸骨,現在只是稍微活動就能感受到鑽心的痛。

“這裏是哪裏……”

男人說:“好像是個廢棄的陷阱。”

“那些人……”

“已經有一會兒沒聽到外面的動靜了。”千秋說,“他們應該找不到這裏……您先別說話,保留體力。”

他看不見千秋,但能聽到對方悉悉索索的動靜聲。

千秋肯定同樣受了傷,聽他淩亂的呼吸聲就知道。

這不是成銀雀第一次身陷險境,但這是應該是最優待的一次——至少他身邊還有千秋,并不算孤立無援。陷阱中短暫地沉默了片刻,千秋忽然開口,竟語帶哽咽:“是我沒有保護好少爺,是我的錯……”

他說得懇切,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銀雀太陽穴突突地跳,卻在他的話語裏微妙地得到了些安慰感。他咬着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痛得叫出聲,牟足了氣力向右邊轉過頭:“不是你的問題,別……別着急攬錯。”

——總感覺這次是真的會死掉了。

他聽得見自己的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可即便如此,銀雀仍有強烈的沖動,想看看千秋此刻的表情。

…………

男人一直看着他。

血腥味混進甘草味中,哀豔絕倫。

身體上的傷痛,對千秋而言不值一提;可在感受到手邊銀雀溫熱的血時,千秋眼睛發澀,不知耗了多大的氣力才讓自己的呼吸不那麽顫抖。

每一筆加諸在銀雀身上的疼痛,都堪比在他心髒上插刀。

這種感同身受來得無跡可尋,男人自認遲鈍,着實不知因何而起。但感覺卻确确實實,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他肋骨斷裂,無法輕易動彈,只能看着他的主人緩緩轉過頭。

這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止——

月光恰恰好灑在二人中間,照亮了千秋的鼻尖,也照亮了銀雀的眉眼。那人頭發散亂,粘着泥土和細砂,整張臉裸露在千秋眼前極近處,然而他的右眼……帶着驚悚的裂痕。

像破碎的玻璃珠那樣,銀雀的右眼睜得很圓,布滿了龜裂。

“您的眼……”

“哈……”銀雀長長地呼氣,聲音震顫得厲害,“怎麽,吓、吓到了嗎……”

“……”

“這就是,就是他們……”銀雀的嘴唇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氣若游絲道,“從我身上拿走的東西。”

那只右眼是玻璃義眼。

為什麽讨厭別人站在他右側;為什麽在車上碰觸男人的手;為什麽對右側偷襲的人毫無察覺……因為銀雀看不見。

男人震撼得說不出只言片語。

因為失血過多,銀雀的理智在崩塌。

他隐隐約約能察覺到自己異常的亢奮,卻無法收束住。他就那麽看着千秋,左眼半阖,右眼碎裂,記憶如江海之潮,鋪天蓋地地湧來:“我,哈哈……我可能要死在這裏了……你好無辜,要給我陪葬……”

他說:“我不怎麽想死……”

男人焦急地否決他的話:“不會的少爺,不會的……”

“哈,哈哈哈……”銀雀低低地笑起來,不知是否是情緒影響到了信息素的分泌,甘草的氣味越漸濃郁,又澀又甜,“你不是想知道嗎,他們從我這裏奪走了什麽……是眼睛,一只眼睛,用……就用那種……很尖的,很尖的刀,将整顆眼珠完整的剜出來……”

啊,他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明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銀雀至今還能回憶起每一處細節,記得那座山、那座暗無天日的空屋。他被成家的仇敵綁架,關進了狗籠裏。

那些人借此想要挾成家退出官港承包的競标。

“……一顆眼珠,拿去給父親證明我在他們手上……”

而他的父親拒絕了。

銀雀不知他的父親看到那顆眼珠時作何感想,反正他看見時,只覺得惡心想吐。

他在狗籠子裏關了整整三天,最後得到了那把手槍——看守他的是那夥人中地位最低的家夥,也許他良心未泯,所以給了銀雀這把槍,讓他自己解脫。

“我逃走了,趁他們開籠子給我吃飯的時候……”銀雀已然不知道哪些是他說出口的話,哪些是他腦海中的內容,“把……把什麽東西……塞在籠子的鎖扣裏……然後半夜……”

失去一顆眼珠的Omega在山林中狂奔,狼狽不堪地回到成家。

他的哥哥,他的父親,只有簡單地一句“帶他去處理傷勢”,再無其他。

銀雀失神了許久,目光才重新聚焦在男人臉上。

自男人狹長深邃的雙眼裏,不斷有淚水滲出;而男人只是緊抿着嘴沉默相對。

“我其實不怎麽想死的……”他又開始呢喃這句,“還有點怕死……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少爺不會死的!我不會讓少爺死在這種地方……!”男人掙紮着想要起身,可離地不過兩寸距離就重重跌下。他的情況比銀雀好不到哪裏去,Beta确實沒有足夠優秀的身體能力,在這種時候仍派得上用場。

如果他不是Beta就好了——在銀雀身邊這麽些時日,千秋第一次感覺到恨意。恨他只是個Beta。

“你不是好奇那場強〇案嗎,我都……都可以告訴你……”銀雀的聲音越來越細弱,話說得宛若情人間的耳語。

“我不好奇了……”男人咬着牙道,“不管怎樣,少爺都是少爺,是我的主人。”

“我喜歡過一個Alpha……”銀雀自顧自說着,每說一句話,他都需深深呼吸來保持意識,“他沒有家世……很普通……他叫什麽名字來着……我們在郊外散步約會……他說想和我成婚……哈,哈哈……”

——那是成銀雀這輩子唯一有過的一段戀情。

但它的結末相當凄慘。

“我,我們遇到了一夥人……地痞?流氓?啊都不重要,一夥人……”銀雀說,“我被強行标記了,不止一個Alpha标記了我……他怕了,所以逃了……那是背叛。”

不,不止是這樣。

是他把銀雀放在樹叢裏,自己假借找人幫忙而離開,卻不小心被那夥人抓個正着。

……然後他帶那些人找到了銀雀所在之處。

漂亮的Omega能讓Alpha變成禽獸,而Alpha的信息素能輕而易舉地讓他變成沉浸在欲情中不想反抗的玩物。

“千秋……”銀雀笑着笑着,忽然失了力氣,軟綿綿地叫着男人的名字。

“我在,少爺,我在。”

“別怕。”銀雀顫抖着,面對着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這是Omega在害怕時下意識會做出的自我保護,“你應該不會死的,等天亮……天亮你就離開,離開這裏,也離開成家……”

明明他才是在害怕的那個。

男人搖了搖頭,試着擡起右臂。

中彈的部位已經痛到麻痹,身體幾乎失去了對右臂的掌控。可男人異常堅持,手臂抖得相當劇烈,仍然擡了起來……落在了銀雀的臉頰上。

血污蹭髒了那張美麗而孱弱的臉,男人指腹的繭剮蹭着他光滑的皮膚。

“我會永遠站在少爺身旁。”男人如此道。

在失血和恐懼的作用下,他完全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好像失心瘋似的,銀雀忽然啜泣起來:“我不想死,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

我始終害怕死亡,如果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權勢也好,財富也好,一切都會失去意義。

然而我最怕的,還是失去那點細微的希望。

我渴望有人愛着我,不計得失的,不知退讓的。

我渴望有人告訴我,我應該活着。

在那個人、那一天出現之前,我想不擇手段地好好活着。

——

“現在很不合時宜,但少爺……”男人的手指來回撫摸着他的臉頰,聲音嘶啞得厲害,“我可以吻您嗎?”

“……”銀雀怔了怔,“……也不錯。”

男人的臉逐漸靠近銀雀,鄭重而溫柔。他知道此刻他們都忍耐着傷勢的疼痛,可他依然覺得感情要噴薄而出,足以将人撕裂。

他究竟為何會這樣癡迷着銀雀,千秋無所知。

仿佛有人在他心間埋藏下了一粒種子,會在銀雀的眼波中肆意生長。

他記不起來的過往不重要,他下等街的出身也不重要,他只能作為随從地看着銀雀也沒關系。

或許來得太快,可他知道他早已不知死活地愛上了雲端上的雀鳥。

兩雙唇都在顫抖,這并不妨礙他們繼續。在這個吻裏,沒有欲情,沒有情熱期,沒有Omega和Beta,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在過往瘡痍和今日絕境裏,親吻是唯一的手段,來确認彼此并非孑然一身。

千秋無數次凝視過的薄唇,親上去的滋味如同他的想象,柔軟的,帶着甘草清甜的,叫人上瘾的。

“我永遠不會背叛您。”

唇齒稍稍分離,銀雀在方寸朦胧間似乎聽見男人的低語。

視覺最先棄他而去,他一邊在心底感嘆“還是要死了”,一邊模糊不清地回應:“那如果……背叛了呢?”

“就罰我永遠是您的奴隸。”

【作者有話說】:又到了毛肚最喜歡的發誓環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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