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家茶鋪以前是成家茶業裏業績最好看的,如今卻門可羅雀。
對門便是殷家的同行,情況肉眼地可見比他們好了太多。
車停在了路邊,千秋按照銀雀的吩咐下車去茶鋪裏買上一箱麥茶。銀雀靠着座椅,目光直直跟着男人的身影,直到看見他走進店內,才輕聲說:“你自己有車嗎。”
“回禀少爺,有、有輛自行車……”
“卡爾洛那兒,知道怎麽去嗎。”銀雀接着問道。
他說這話時沒什麽情緒,一直偏着頭看車窗外——千秋正站在櫃臺前等着管事打包好他要的麥茶,腰背挺直,在路人的映襯下更顯得高大。
“知道的……”
“很好,等回去之後,”銀雀說,“你就騎你的自行車,把麥茶送到卡爾洛手裏……務必讓送到他的手裏,告訴他這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好的少爺!”
這一天過得和往常并無差別,千秋将茶盒放進後備箱中,車在王都的街道中行駛着朝他獨自居住的宅邸而去。
路上銀雀再沒說過話,一直靠着車窗看外面的熙來攘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他們路過一家王都有名的冰茶店。銀雀很喜歡這家的冰茶,平日裏也會使喚下人替他買回來。
眼看車就要開過去,銀雀忽然道:“停車。”
小司機依言辦事,停得十分穩當。
“你上去替我買杯冰茶,千秋。”銀雀說,“突然想喝了。”
這很正常,作為銀雀的随從,平常這類事情也都是他在做;可不知為何,男人隐隐約約覺得他別有意圖。只是他悄然打量銀雀的神情,也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那少爺稍等片刻。”
“嗯。”
那家店開在二樓,店面的茶座裝的是整片的玻璃,樓下都能得見店裏的生意熱鬧。
男人步伐沉穩地進了樓道裏,很快便消失在銀雀視野中。
小司機一如往常,手搭在方向盤上等着少爺的随從歸來,卻沒想到後座突然打開了:“把後備箱打開。”
“少爺有什麽吩咐我……”
他的殷勤獻得不是時候,銀雀一只腿已邁出了車門,對他的回應只有一道冰冷的視線。小司機急匆匆地收了聲,扯掉車鑰匙跟着下車,小跑着到後備箱前替主人打開。
銀雀臉色很沉——從成家開始滑坡,需要他去奔波的事務越來越多後,他就經常沉着臉——他拆開那箱麥茶,動作飛快地從裏面取出一罐來。小司機不明所以,在旁邊拘謹地站着,銀雀動作一頓,壓着不悅道:“我讓你站在這裏看了麽。”
“那、那我先回車上……”
“滾。”
他打開那罐麥茶,抓出不少扔進了巷子裏,和填充物混到一塊兒;巴掌大的賬本被卷成管狀,塞進了那罐麥茶中。
銀雀動作很快,三兩下做完後,若無其事地重新将箱子裝好,就連蝴蝶結的絲帶都完美複原。
男人在冰茶店的巨大玻璃前,嘴角微微上翹,說不上是在笑還是無表情地垂眼看下方;直到後備箱關閉,銀雀重新坐回車裏,他才折返回櫃臺替他的少爺買冰茶。
回到宅子裏時,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銀雀脫掉了外套,摘掉領結後松開了襯衣上的兩顆紐扣。他站在書房的窗邊,一手随意地插在口袋裏,一手夾着煙看雨,昏暗的天光模糊了他的輪廓。
偶爾他也會展現出些“漂亮”以外的特質,就譬如現在。
他只是站在那裏,卻仿佛正奮力飛向很遠的地方。不過銀雀并沒有翅膀,更不會飛。
千秋陪着他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少爺,如果暫時沒有別的事,我想出去一趟。”
“嗯?”
“煙只剩一包了,還有抑制劑,該去拿了。”
銀雀正沉浸他自己的思緒中,并沒細聽他的話,只擺了擺手:“去吧。”
“我會盡快回來。”
“嗯。”
男人不緊不慢地退出書房,在他徹底看不見銀雀的瞬間轉身,快速下樓直奔外面。
他并不介意被雨淋濕,就像有什麽急事般腳步匆忙地走進庭院——銀雀平時用的車還在停在固定的地點,但他沒見到小司機。花匠正頂着細雨修剪庭院中的花木,千秋走上前詢問道:“小遲呢。”
花匠連忙向他颔首施禮:“出去啦,好像少爺安排他去送禮……”
“可他沒有開車。”
“他騎自行車去的。”
千秋點了點頭,沒再同他多說什麽。
——
太倒黴了。偏偏被少爺發配去城郊送東西就遇上下雨天,他還騎的自行車。
小司機哀怨地想着,忽然身後有車朝他鳴響喇叭,吓得他連忙往旁邊避讓開路。一輛陌生的車從他旁邊經過,卻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他盯着那輛車不知對方是何意圖,車門就在下一秒打開,千秋從裏面鑽了出來。
“是千秋哥啊……”小司機下意識剎住車,“你怎麽來了,少爺有什麽事要交代嗎。……這車是誰的啊。”
“租的;少爺不是讓你把麥茶送出去嗎,”男人淡淡道,“你就這麽放在車上,被雨淋壞了怎麽辦。”
“啊這……”
“我出去替少爺買點東西,剛好看到你……怎麽沒開車出去。”
“少爺說讓我騎自己的車去,我還以為少爺下午要用車呢。”小司機說着,看向前籃裏的茶盒。正如千秋所說,絲帶已經被雨淋濕,就算裏面的茶不會出什麽問題,這樣送出去也不好看,“那怎麽辦呢,我也沒帶傘出來,沒想到一出門就下雨了。”
“東西給我吧,我幫你送過去。”千秋道。
“這……”小司機面露難色——他當然想偷個懶,可這要是被少爺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我不會跟少爺說的,你晚點再回去宅子吧。”男人的話很是體貼,“是要送給誰的?”
“卡爾洛醫師……”
眼瞧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興許能綿綿不絕地下一整天,小司機猶猶豫豫地拿起茶盒,最終還是交代了千秋手裏。
他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誇張地朝千秋作揖:“太謝謝哥了,那麻煩你啦。”
“沒事。”男人嘴角上揚,露出非常标準的笑容,轉身回了車裏對出租車司機道,“往東郊走。”
銀雀會把這件事交給小司機而不是他,還特意囑咐對方用自己的自行車……千秋太了解銀雀,他擅長掩人耳目,不管是自己的行蹤,還是自己的意圖。
這大半年來,男人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很多時候千秋已經代表着他;而小司機不同,不會那麽容易被其他虎視眈眈的家夥察覺。
男人的手落在絲帶上,猶豫許久後才扯開來。
裏面的四罐麥茶,靜靜躺在松軟的填充物上。千秋一個個仔細查看,從外表來看并不能看出什麽端倪,可填充物裏夾雜着的一些麥茶粒,充分說明銀雀打開過某一罐。
他在樓上時車後蓋擋住了大部分視野,他只能看到銀雀确實查看過這些查,看不見具體做了什麽。
千秋沒思考太久,幹脆一罐罐地揭開,将手指插進麥茶裏悉數檢查……直到他碰到藏在裏面的固體。
有了。
小小的黑色賬本被拿了出來,男人打開來認真翻閱,目光先是凝重,逐漸地轉變向愉悅。
——雀鳥已經飛不出牢檻了。
…………
銀雀在極力維持着局面,成老爺也沒少動用他多年積攢下來的人際關系。
可成老爺預計的搜查并沒有到來,半個月之後,在他們以為事情也許又有了新的變化時,郊外那棟宅邸連同成家在王都的數十家商鋪盡數被查封。事情來得及其突然,銀雀得到消息時,他人還在斯坦因的府上。
當他帶着千秋倉皇趕到舊宅時,正巧看見他的父親被護衛軍扣押着走出大門。
即便情況如此糟糕,成家的家主氣勢依舊,仿佛對自己的處境并無所察覺。
“父親……”銀雀匆匆走向他,“為什麽抓我父親,搜查而已,還要抓人嗎?”
護衛軍的領隊嗤笑起來:“成少爺,你從哪裏聽說我們要搜查成家啊?這算不算不打自招呢?”
他裝模作樣地幹咳兩聲,端着架子道:“成家和參議員、地方官、行政使等多位官員有不正當交易,有人實名舉報,并且提供了證據,陛下下令逮捕成不韪審訊,一旦查實,将按照帝國法實施懲戒;此期間成家所有商販活動一律禁止。……成少爺,你還是先祈禱這事不會牽連到你吧。”
“你……!”
“銀雀。”他的父親忽然低低道,“回你自己的住處,什麽都不用管,什麽都不用想。”
“我會想辦法……”
“不用想了。”成不韪說,“是我們輸了。”
“你們成家風光了幾十年,也該到別人家風光了。”領隊嘲弄道,“帶走!”
其實銀雀也知道成家輸了——在得知官港被殷家拿下時,他就已經隐隐感覺到覆滅的來臨——可他看着父親被送上押解車離開時,他依然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憤怒。
成銀雀不愛他的父親,可他恨極了輸。
輸便意味着成了弱勢方,而弱勢方的命途輕易便能想象出來。
他站在那裏良久沒有動,直到千秋靠近他時,他才有了些反應。
他擡起頭看向千秋的臉,男人一如既往保持着漠然:“你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我不明白少爺的意思。”
“我是說,成家要完了,你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男人也看着他,眼底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沒有。”
“沒有”的意思是——他确實會離開,在成家徹底完蛋之後。
銀雀一直壓制着的心動和此刻的憤怒、無力扭曲成勒頸的麻繩,他胸口起伏得厲害,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千秋沉聲道:“如果事情沒有轉機,少爺打算怎麽辦。”
“……我沒想過。”
“這件事也許會牽連到少爺。”男人說,“或者少爺同意嫁到殷家,也許還能……”
“啪。”
千秋的話并沒說完,銀雀不客氣地擡手賞了他一記耳光。
“這是你該說的話嗎?”銀雀道,“仗着我寵你就一再得寸進尺,千秋,你真以為我會對一個下人有感情?”
男人的臉微微紅腫,可他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向銀雀告罪:“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但少爺,斬草除根才沒有後患之憂,除掉了老爺還有您,您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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