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千、千秋……”

“救救我……救救姐姐……”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巨大的排風扇緩緩轉動着,咯吱咯吱的噪音像在為什麽在倒數,光随着扇葉的轉動忽明忽暗。外創傷口因得不到救治而潰爛化膿,散發出腥臭,相比之下血腥味要好聞得多。而不遠處,贏家們正慢條斯理地吃着精致的午餐,他蜷縮在狗籠的一角,近乎自虐地不斷用手指摁壓手臂上已經結痂的傷。

只要還能感覺到痛,就一定還活着。

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想法宛如他的座右銘,每當他開始恐懼死亡時,就會用這個方法一再檢驗自己存活與否。

在他的囚籠對面,隔着根本不可能聽清楚話語的距離,嬌小纖弱的女人匍匐在籠子裏,像只爬蟲那樣扭曲着身體。她一直朝他所在之處伸着手,凝着血痂的嘴唇不斷翕合。

千秋能聽到,或者說能感覺到她在說什麽。

她在向千秋求救。

只是籠子裏的人自身難保,更遑論拯救別人。

…………

他在車行颠簸中倏忽睜開眼,腦海裏那些過去的畫面迅速褪色消散,現實的景致重新填滿視界。

男人沉沉地呼氣,司機察覺到他蘇醒,立刻道:“還有半小時左右。”

“嗯。”

千秋搖下車窗,外面涼飕飕的風吹進來,霎時間吹醒了他昏沉的腦子。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後來千秋也還遇見過更令人難以承受的場面,那一天卻不知怎的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作為他噩夢的根源時時浮現。

那是千秋同父異母的姐姐,比千秋大三歲,才分化成Omega不久。

她最後并沒死,老爺子在最後關頭察覺到她還有更好的用途,便把滿身是傷的她從訓練場帶走了。

作為殷家分家的女兒,她嫁去了北部,和千秋再沒見過面。

——弱者的下場就是被強者吞噬幹淨,骨頭都不剩。

從王都到帝國監獄,車行幾乎要花上整天,千秋早晨出發,到暮色沉沉時才抵達。他手頭還有一大堆的生意等着去處理——不止是從成家收割來的那些,還有他耗費近一年時間潛伏在成銀雀身邊而落下的許多事。在這種時候選擇出遠門辦私事,原本就帶着很大的風險。

這對于利益至上的殷家而言,是極為愚蠢的做法。

可究竟是什麽在驅使他非來帝國監獄一趟不可,千秋也難以定義。

他盡量低調地給獄卒塞了錢,甚至沒自報姓名,一切都走正常程序地在會面室等着他要見的人被帶出來。很快便有穿着囚服、帶着手铐的男人被獄卒推進會客室裏,在看見千秋時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你是……”

那是個相當普通的Alpha,身高約莫比銀雀高不了多少,身形也瘦弱,目光躲閃,神态畏縮。

如果非要從第一印象中挑出什麽優點,大約就只有他的臉生得還不錯,是容易讨Omega們喜歡的類型。

“我是誰你不用管,只是來找你詢問一些舊事。”千秋微微揚着下巴,睥睨着他,“坐。”

“你是不是……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你叫卡曼,現在應該是……二十七歲,還有九年的刑期。”男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着,“作為輪〇案的從犯,被判十五年……我說得沒錯吧?”

卡曼像抽搐似的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落座。

“我來找你,是想跟你做個交易。”男人接着道。

“什、什麽交易……”

“你把當年的詳情告訴我,我可以作為你的擔保人,讓你假釋出獄。”

“真的嗎!”卡曼的反應強烈,“我,我可以出去了?”

“前提是你如實回答。”

“我在審判庭上說得都是真的!”卡曼激動地扣着桌沿,帶起手铐哐當作響,“那些人根本和我就不是一起的……”

“我不管你在審判庭上說了什麽,現在,你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從你和成銀雀是怎麽遇到那些人開始。”男人的表情很怪,乍一眼看像在笑着,可仔細看的話又能察覺出他的嘴角分明向下瞥,“說清楚了,你今晚就能離開帝國監獄,我還會給你一筆錢,讓你不至于出獄後無法生存。”

“你、你能保證嗎……”

“我當然可以。”男人輕飄飄地外套內袋裏摸出一個牛皮紙袋,“啪”地放在桌上。

它相當有分量,有成年男人兩個指節的厚度;卡曼哆哆嗦嗦拿過它,将開口微微掀起後立刻松開了手。裏面全是嶄新的大額紙幣,光是這些錢,就足夠他回王都買一套夠自己住的房子了。這世上只要足夠有錢,就什麽都能辦到,卡曼深知這個道理。

“我和成少爺……原本是戀人,那天只是在散步,無意中到了山上偏僻的位置……”

對于卡曼而言,能和成家的少爺戀愛簡直就像做夢,對方不僅漂亮得攝人心魂,還出手闊綽。

但最吸引卡曼的不在這裏,而是和銀雀結婚背後的含義——他将入贅成家,改姓成,不遠的将來就會成為成家的新一任的主人。

他自認對銀雀很好,百依百順,從不忤逆,好到他自己都有種深愛着銀雀的錯覺。

——要是沒有那天的意外。

據那夥人的交代,他們早就盯上銀雀了,只不過壓根不知道銀雀的背後是殷家,還以為只是個漂亮又無防備的Omega。

“……我是真的想讓成少爺躲在那裏,然後我,我先跑……”卡曼有些語無倫次,“我先跑到有人的地方,讓人去成家通風報信,派人來救他,我是這麽想的;我真的沒有想丢下他。但我運氣太差了,我還沒跑下山,就跟那夥人撞上了。”

“然後呢。”男人面無表情,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動容。

“……他們威脅我,拿槍威脅我,說要是不把成少爺交出來,就殺了我……”

“然後呢。”

“我只能帶他們去成少爺藏身的地方找……”卡曼垂着頭,雙手在桌面上交疊着,來回搓弄自己的拇指,“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不想死……你可以理解的對吧先生,換成誰誰都會怕的……”

事情遠遠比千秋知道的更黑暗。

在這之前,他只能從銀雀的只言片語中暗自猜測事情的詳情——他以為充其量是場意外,銀雀太不幸運,才會遭遇這場劫難。

任誰也想象不到,銀雀口中背叛他的人,不止是丢下他獨自逃脫,更是帶着那夥該死的人找到了銀雀的所在之處。

将這一切責任歸咎在卡曼身上,都不算冤枉了他。

千秋沉沉道:“所以你帶人過去了,然後離開了嗎?”

“……”卡曼沉默了片刻,聲音越發細弱,“……他們讓我在旁邊看着,我被綁起來了……”

“看着?”

“……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繼續說。”

“……他們當中有兩個Alpha……其實到中途開始,成少爺就被強行帶進了情熱期,別說反抗了……他自己也神志不清了……”卡曼的腦袋已經埋到了胸口,仿佛正在回憶當時的畫面,“那兩個Alpha把他标記了……他……”“可以了。”男人突然道,“我沒有聽豔聞的興趣;那麽最後一件事。”

“什、什麽……”

“成家為什麽放過了你?”

“我也,不、不知道……”卡曼說,“我求他放過我,他也沒說同意還是不同意……沒過多久我就被抓了。”

“你知道另外那幾個人怎麽樣了嗎?”

“不知道……”

“都死了。”千秋終于有了動作,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襟道,“這些錢是報酬,你收好。今晚會有人接你出去的。”

卡曼看看錢,又看看他,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

男人什麽都沒再多說,徑直離開了會面室。有種強烈的沖動在身體裏叫嚣,如果他再不離開、再在那個逼仄陰暗的房間裏多待一分鐘……他一定會控制不住地殺了卡曼。

在帝國監獄裏殺人,顯然不是聰明人的作為。

他正處在失控前夕,一想到他會失控,他便變得更加焦躁難受。

對方講故事的手法可謂拙劣,但他仍然能想象到當時的場面。處在情熱期、被本能完全支配的Omega,也許還流着淚地接受陌生人粗暴的标記,在他後頸上留下醜陋不堪的疤痕。

“我從不怪罪任何人。”

走出帝國監獄時,千秋耳邊忽然響起這句話來。

被喜歡的人背叛的瞬間,銀雀會在想什麽呢。即便是那個将他置于險境、背叛了他的卡曼,他也依然不怪罪麽。

顯然問題的答案只有銀雀自己知曉。

“二少爺……”

“找人今晚上等着他出來。”千秋揉了揉太陽穴,“殺了他。”

“好的,我這就去安排。”

他是殷千秋。

他無法對任何人抱有感情。

可他究竟是為什麽想知道這一切,又究竟是為什麽在聽到那人的敘述時憤怒到了極點呢。恍惚間他覺得銀雀就走在他身前,可真當他想去看的時候,卻只能看到灰黑的夜空。

有相當短暫的時間裏,他仿佛仍是那個木讷的随從,在聽見那些敘述時突兀地冒出流淚的沖動。

當他回歸自我時,心髒的鼓動都變得沉重不已。

在返程的車上千秋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只能倚着車窗像過去銀雀習慣的那樣,在飛馳而過的街景裏焦躁又迷茫。

【作者有話說】:呀,我們千秋其實很好的,是愛着少爺的好男人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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