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清晨時分,又下了一場小雨。

濕潤的空氣帶來些陰冷,男人掀開被褥的一角下床起身,拿過襯衣坐在床沿系着扣子。他稍稍側過頭,便能看見銀雀熟睡的臉——對方就像真的接受了一切,對他再無抵觸,無論是同桌用餐還是同床共枕都全盤接受。

若他們不是從最初就站在對立面,每天從噩夢中抽身時能第一時間看見銀雀的臉,對千秋而言是種相當不錯的體驗。

男人系上扣子,忽然興起地伸出手,落在對方額角。

銀雀的頭發又細又軟,漆黑如墨。

他攪着一縷,看着它們從指間散開再滑落。

“……今天要出遠門嗎。”銀雀并未睜眼,只聲音沙啞地問道。

“嗯。”千秋說,“你怎麽知道的。”

“感覺到的。”銀雀拽了拽被褥,将半張臉藏匿其中,眼睛緩緩睜開一條縫,“一路順風。”

聞言,男人驀地抽離了手。

那雙惺忪睡眼,和随意慵懶的話語擺在一起,給千秋一種他們只是尋常的伴侶的錯覺。這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千秋起身開始着裝,淡淡道:“想逃的話,現在可是好機會,我要出去兩天。”

“不會逃的。”

男人語帶戲谑:“誰知道呢,如果逃的話務必要找好地方藏身,免得再被我找到。”

銀雀翻身趴在床上,又用手肘撐着稍稍擡起頭來,不服輸似的道:“啊,好的,我如果逃了一定不會讓你找到。”

千秋正在穿衣鏡前整理他的袖口,鏡子裏剛剛好能看到銀雀的目光。

他眼波中有挑釁,有揶揄,還藏着鈎子,能将人牢牢勾住。

男人離開後銀雀本想再睡一陣——成家的覆滅所帶來的唯一益處,大約就是他不必再早早起床地工作到深夜——可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将他的困意打散,銀雀睜着眼注視窗外陰沉的天色良久,腦子裏空空如也,逃避現狀似的什麽也不願意思考。

“咚咚——”

敲門聲把他喚回神,緊接着止玉的聲音透過門進來:“太太。”

“……嗯?”

聽見回應後,止玉推開門進來:“早餐已經備好了。二少爺吩咐,請您務必按時用餐。”

“知道了……”

下着雨,銀雀也沒心思冒雨出門閑逛,索性吃過早飯後便坐在院子裏的雨棚下看書;看得困意上來,便就着雨聲小憩。他實在無事可做,在選擇與千秋講和的瞬間起,銀雀就如同向命運屈服,徹底變成了Alpha的附庸品。

許多Omega都是如此,在結婚之前尚有自我可言;在結婚之後,除了取悅他們的丈夫,就只剩下生育這一件事。

他暫時還沒有懷孕的顧慮——他也好,千秋也好,雙方都有所保留。

Omega身體的最深處,男人尚未闖進去過。

無論如何,銀雀都不想被标記,更不想為這個狠狠背叛過他的男人生兒育女。

雨聲停時,他倏地從淺眠中醒來,扭頭看了看止玉。

女人就像沒有感情的機器,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左側。銀雀問:“千秋告訴過你嗎,不要站在我右邊。”

“是的太太。”

明明現在再拘泥于這些他的規矩,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銀雀伸了個懶腰,從躺椅上下來:“陪我轉轉吧,就在殷家的院子裏轉轉。”

“太太想去哪裏都可以,除了北院。”

“我知道,殷百晏住在北院。”

他對北院也沒有什麽好印象。過分陰森的裝潢,還有砌在室內的詭異噴泉,被千秋帶回來的第一天他便見識過了。那實在不像一個供自己住的場所,不難想象殷百晏的性格,大抵和他的父親沒什麽兩樣,毫無人情味。

光是東南西院也足夠銀雀散步了,他走在石板鋪設的路上,止玉便拿着雨傘跟在他身後。

“這院子裏也不多種點花,太單調了。”銀雀随意道。

“大少爺花粉過敏,所以才不種的。”

“你在殷家很久了吧。”

“我自幼就被老爺買下了。”

“你一直伺候千秋嗎。”

“我是最近才被老爺指派過來伺候二少爺。”

一片沾着雨水銀杏葉自他眼前落下,他順手接下來,垂眼看了看:“但現在千秋又把你送給我了。……是送給我了嗎,不過你好像更聽他的。”

“我聽二少爺的,也聽太太的。”

“那如果我們的命令相悖呢。”

“我會優先二少爺的命令。”

銀雀捏着銀杏葉把玩,淡淡道:“我猜也是。你一定覺得我很不好伺候吧,從前成家的下人都怕我。”

“太太很好相處。”

“喔?是嗎?”銀雀忽地轉過身,将手裏的銀杏葉遞了過去,“你喜歡銀杏嗎。”

這話太出人意料,辦事利落的止玉明顯地怔住:“……喜歡。”

“那送給你了。”銀雀勾着嘴角,“擦幹淨水,夾到你喜歡的書裏。”

“……”止玉接了下來,猶豫着問,“可是太太怎麽知道……”

“人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是藏不住的。”銀雀已然轉回頭,繼續漫步在這條道路上,“上次過來時我看你多看了幾眼這些銀杏樹,所以猜你應該挺喜歡。”

“太太很厲害。”止玉說,“這些銀杏是我和以前的管事一起種的。”

銀雀并沒回頭:“難怪。以前的管事不在了嗎?”

“不在了,他……三年前病逝了。”

閑話間銀雀穿過了整條種滿銀杏的小徑,出現在眼前的建築物和西院的風格相差甚遠,倒和殷百晏的住所有幾分相似。

鐵質的外牆,像操場似的空蕩蕩的庭院,兩旁立着許多的假人,看起來像個靶場。

“這裏可以進去嗎。”銀雀問道。

“全憑太太的意思。”

建築物同樣鐵質的大門上挂着沉沉的鎖鏈,在銀雀示意以前,止玉率先上前将它摘了下來,替他推開了門。

裏面的光景比外面看起來更瘆人。

地面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仔細看的話還有些暗紅的痕跡夾雜其中;約兩層樓高的建築物內并沒有分層,四周圍靠上的部分有排氣窗,光從扇葉的縫隙裏照進來,并不能起到什麽照明的作用;大廳兩旁設立着許多銀雀沒見過的東西,像是刑具,又像是進行某種訓練時的輔助道具。

但最讓人覺得不适的,四角裏的狗籠。

那應該是狗籠,雖然尺寸比一般的狗籠大上兩倍不止。

“這……”銀雀皺着眉,下意識地想問止玉這裏是做什麽用的。

誰知他話尚未出口,身後冒出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裏是訓練場哦,就是千秋他們小時候用的訓練場。”

銀雀驀地轉身,一個相當眼熟的男人站在門外。

他見過這個人,還不止一次。

“按年齡和關系來算,我可能還得叫你一聲嫂子,不過我實在叫不來。”男人說,“叫你銀雀可以嗎……啊對,我叫丹龍,和千秋從小一起長大,算是他弟弟。”

又是個Alpha,從信息素就能分辨出來。

銀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記得的,那晚來協助千秋把他抓回殷家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打量了片刻才道:“怎麽殷家只有Alpha嗎。”

丹龍笑着彎起眼:“第一,我不是殷家的孩子,我只是個下人;第二,殷家當然有Beta、有Omega,只是他們都已經不在本家了而已。”

他自顧自地走進建築物裏,經過銀雀身邊,懷舊似的仰頭看這裏頭晦暗的景致:“千秋出遠門了,讓我這幾天照顧你一下……你看起來也不需要照顧嘛。”

“他費心了。”銀雀說,“我确實不用照顧。”

“我還可以陪你去城裏到處轉轉,進宮也可以,我和二皇子關系還挺不錯的。”

“你剛才說,這是訓練場,訓練什麽?”

丹龍說:“訓練一切用得到的、用不到的,贏的人可以繼續作本家的孩子,輸的人要麽當場死亡,要麽被分送到其他地方去,從此和本家再沒有關系。……不過雲端的人跌落沼澤裏會怎麽樣,你應該挺清楚的吧。”

“……”

“千秋可是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比起你這種金絲雀,殷家的孩子太慘了。”丹龍聳聳肩,“還好我不姓殷。”

“我不太明白。”

“老爺子是實力至上主義,所以千秋千歲他們從小就在訓練場,學習格鬥、槍術,而且是以命相搏。”

丹龍說得十分輕巧,可實際上見過那種慘狀的人,心裏很難不留存陰影——七八歲的孩子徒手搏擊,打得滿身是血,勝者能好好地坐在桌上吃一頓飯,而敗者會被關在狗籠子裏看着,沒有食物沒有水。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敗者的傷勢得不到救治,也不能補充體力,在下一次搏鬥時自然占下風。

能在這種死局裏反敗為勝的人,才能得到老爺的“疼愛”。

“其實千秋也該被送到分家去的,只是他太會找機會了。”丹龍饒有興趣地說起來,“這些千秋沒和你說過嗎,你看起來好像有點驚訝。”

“……沒有。”

“千秋其實打不過殷千歲的,畢竟他們差了兩歲。不過殷千歲這個人骨子裏就很喜歡折磨人,有一次在千秋關禁閉受罰的時候,他給了千秋半塊餅。條件是,讓千秋跪着向他磕頭,求他給那半塊餅。”

“……”

“你猜千秋怎麽做了?”

“……”

“他磕頭了,求饒了,吃掉了那半塊餅……然後在下一次搏擊的時候,差點殺死殷千歲。”

“……”

“如果沒有那半塊餅,他肯定打不過的,前一次的傷沒有好,還沒有東西吃,再厲害的人也沒轍。可偏偏殷千歲喜歡折磨人呢,這不就給他機會了嗎。”丹龍說着,看向銀雀露出微笑,“他其實對你很好了,如果你餓上三天,有人給你半塊餅,你也會要的;他可以這麽折磨你但他沒有那麽絕不是嗎……人,想要活下去就是本能。”

銀雀莞爾:“你錯了,我不會求饒的。”

“這麽自信?”

“我也不會差點。”

理解了銀雀這話裏陰狠的含義,丹龍調皮地挑了挑眉,又說:“這裏沒什麽好玩的,不如我陪你去賭場啊娼館玩玩?或者你想知道千秋小時候的糗事嗎,我講給你聽啊。”

【作者有話說】:所以是千秋比較慘,還是銀雀比較慘(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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