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五月一過,日子就像被抽了兩鞭子的怠馬,溜溜達達地加快了步伐。

溫曛打來了電話,為那天不懂事的言論道歉,溫讓安慰了她幾句就挂了電話,心裏覺得沒什麽起伏,他對這個妹妹的态度,十五年來都比較平淡,有些複雜,小時候甚至是怨怼過的。而溫曛對他的感情很深,她總覺得家人不夠愛她,自己是個替代品,替代着素未謀面的小哥哥出生人世,卻又得不到小哥哥般的家庭地位,溫讓的平和讓她最安心,沒對她發過火,幾乎每在她跟前提起過“溫良”這兩個字,這讓溫曛對溫讓的依賴甚至超越了對溫母。

沈既拾最近進入了考試周,溫讓不打擾他,臨近學期末,教職工的工作也繁雜,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最心煩的是裴四。

溫讓接到裴四的電話時,他剛從另一個校區開會回來,飯也沒吃,聽到裴四在那頭怨憤地喊叫:“你有了新歡忘了舊愛,你還記得我活着麽?”

“什麽亂七八糟的。”溫讓被他叫樂了,說:“我剛下班,最近忙,怎麽了?”

“沒怎麽,挺久不見你了,來喝杯酒?”

溫讓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他今天開會開得有點兒乏,對裴四說:“周末吧,這幾天事兒多,時間不夠用。”

依着裴四的性子,話說到這兒他就可以撂電話了,今天明顯不對勁,隔着手機溫讓都能覺出他有話想跟自己說,欲言又止。

溫讓打開冰箱找吃的,只翻出了上次從溫母那兒拿回來的黃桃罐頭,拎出來一瓶放在桌子上,邊問裴四:“想說什麽?”

裴四的遭遇簡直讓他樂不可支——小四爺遇到了人生極大的苦惱,他真的被人追求了,對方就是上次調酒小哥告訴溫讓的地頭蛇,整個東區很有背景的蔣齊。

這大哥很有意思,幾個月前的某天他自己去尋找喝酒,喝大了就倒頭往卡座上一歪就睡了。裴四開店的原則一直就兩個,他最怕麻煩,又不怕惹麻煩,店裏的夥計被他調教得很會貫徹這兩點,這種白賴着占地兒的醉鬼,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來的解決方式就是扣了身份證,把人拎起來扔門口。那天裴四不在,店裏保安不知道蔣齊的身份,二話沒說扔出去了,等裴四回來的時候這大哥已經被扔外面躺半天了,經理摸出扣下的身份證給裴四,裴四慢悠悠接過來,看一眼照片覺得眼熟,再一看名字,吓得一蹦跶,兜頭給經理一巴掌:“這誰啊你也敢扔,您真是我祖宗!”

經理一聽這醉鬼是地頭蛇也懵了,哪有這麽不像樣的大哥?趕緊手忙腳亂再把人扛回來,塞回卡座躺好。

等蔣齊睡醒,天都亮了,一睜眼就看見裴四叼根煙坐他對面兒,抱着胳膊晃悠二郎腿,沖他挑着眉毛笑:“喲,可算醒啦?”說着話就把賬單甩過來,說:“酒水錢,服務費,加上過夜費,一共這麽些錢,您看現今還是刷卡?”

蔣齊剛醒,腦子還懵懵懂懂,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位置,一顆風雨不動安如山了三十多年的厚實心髒,對着嚣張明豔的裴四就“砰砰”跳了幾下,默默掏出錢包付賬。

身子一動,蔣齊覺得腦袋突突疼了一下,擡手摸摸後腦勺,隐隐約約一個包,裴四裝模作樣地解釋道:“你睡半截兒滾地上去了,估計磕着了。”說完自己都有點兒不太好意思,起身給蔣齊倒了杯水。蔣齊面無表情喝了水,竟然就這麽對裴四埋下了情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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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給我煩得,”裴四哀哀痛訴:“人不可貌相這句真不是假話,你說他長得人模狗樣的,就是不幹人事兒,成天跟個陰魂似的來店裏偷看我就算了,我上回不是整了個芥末酒麽,都他媽嗆得辣眼睛,他喝下去臉都綠了,還流着淚一本正經跟我說,最近查得嚴,假酒不要往外賣,我去他媽的!”

溫讓笑得頭皮發麻,都顧不上指責裴四又亂用成語,調侃道:“大哥遵紀守法。”

“最近更過分了,他似乎真的想泡我,前幾天要帶我去玩兒,我就算再煩他,也得給‘地頭蛇’個面子,結果你猜他帶我去哪?”

溫讓剛想問去了哪兒,裴四就忍不住接着罵:“打死你都想不到,大哥約我去游樂園!游樂園啊我他媽七歲起就不樂意去了,我倆就跟傻逼似的,拉着臉坐什麽狗日的旋轉木馬,紮一堆身高不到一米五的熊孩子裏活生生就是倆怪物史萊克啊!哎喲想想我都氣得眉毛疼。”

裴四的嘴是相當厲害的,描述起什麽都活靈活現,一個人能撐起一場單口相聲的效果,溫讓都能清楚聽到那頭一幹酒友們人仰馬翻的笑聲,把裴四惱得直嘆氣:“挂了挂了,一群不要臉的,都要笑吐了。等你有空了來店裏聚。”

溫讓答應着挂了電話,他笑得太過了,感覺饑餓感都被笑出了體外,再望向桌子上的罐頭也就沒了胃口,幹脆又放回冰箱,點根煙倚靠在冰箱上慢慢抽。

他掃視着自己的屋子,這裏的每一件擺設,這麽多年來都沒有移動過地方。

小時候他帶着溫良在冰箱上貼的卡通貼畫兒還在。

冰箱的年齡比他還要大,基本就快報廢。

笨重的大塊頭電視機,在現在早就算過時了,電視機旁很有年代感的紅色電話機,也早就因為改了線路,不會再響起。

每一樣物件兒都維持着十七年前的樣子,老房子就像位沉默寡言,又安寧慈祥的老年人,安靜守着他度過六千多個日夜,他不能于人前顯露的傷心欲絕、撕心裂肺,都在這老房子裏肆無忌憚地揮灑。

守着老房子,是溫讓給自己和溫良,最後的依托。

而過陣子,這裏會多出一位新住客,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男人将介入他的生活,住進他和溫良的家,就像踏入他最柔軟,最沒有防備的腹地。

溫良,你不會怪哥哥吧,讓陌生人住進了我們的家?

溫讓将煙頭撚滅,轉過身在冰箱前蹲下。

當時的溫良只是個小豆丁兒,搖搖擺擺得挨着自己,努力踮着小腳想顯得高一些,自己在他頭頂仔細貼下貼畫兒,指給溫良說:“你現在這麽高,以後每年都給你貼一張,看看你什麽時候才能高過哥哥,好不好?”小溫良咯咯笑,稚言稚語:“哇每年一張,冰箱都要貼不下啦。”

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冰箱上空蕩蕩的,只有這孤零零的一張。

溫良,你現在有多高了呢。

溫讓輕輕摩挲着那枚泛黃的貼畫兒,帶你生活的人,會給你貼貼畫兒,記錄下你一點點長個子的過程麽?

你比哥哥高了麽,溫良?

貼畫兒不會說話,沒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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