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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大概才十二三歲,一張臉抹得活像個泥猴兒,只要有人從眼前過就彎腰磕頭,嘴裏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髒兮兮的搪瓷缸子裏躺着零星的毛票兒和鋼镚兒。
溫讓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小票子扔進缸子裏,乞丐頭也不擡,“咣”一聲把腦袋往地上砸,特別實在。
這樣的乞丐不論哪座城市都相當多見,溫讓覺得自己實在是被情緒化了,看到南城的乞丐就格外悲憫起來。
溫良在哪兒呢。
他擡頭看着熙攘的人群,一籌莫展。
沈母昨晚給表舅媽打了個電話,通知對方今天沈既拾會帶朋友過去。打電話的時候沈既拾在陽臺抽煙,聽沈母在客廳跟表舅媽絮絮,後來沈母幹脆回到卧室關上門,不清不楚的說了好一陣子才又出來,他也沒問,把煙頭掐滅在窗臺上。
表舅媽的家不在市區,屬于經濟開發區,一處很城鄉結合部的地界。沈既拾買了些禮品,帶着溫讓坐公交,下了公交還得再叫個三蹦子。
路不平,坑坑窪窪的水泥地,三輪車“突突突”晃得厲害,溫讓從車裏向外看,這裏已經沒有城市的樣子,更像農村街道上的市集,商家在路兩旁擺攤兒,攤子後面是自蓋的二層小樓,穿着珊瑚絨花睡衣的婦女們就坐在路邊看着攤子,小孩兒們都裹得臃腫,毫不顧忌來往的車輛人群,在馬路中間跑來跑去。
“這太危險了,”溫讓皺皺眉頭:“萬一出事怎麽辦?這麽多車。”
“出過事的。”沈既拾說:“前幾年就有個小孩兒就被一輛刮倒了,好在沒死。”
“不僅車多,還人來人往的……”
溫讓沒繼續說下去,他這個弄丢弟弟的人哪有資格說這種話。
三輪兒師傅嚷着問在哪兒下?沈既拾說前面超市門口停下就行。結賬下了車,超市前圍在一起打牌的人堆望過來,有人喊了一嗓子“老沈家的兒子來了!”話音落下,一個叼着煙的中年男人站起來,沖沈既拾揚揚下巴:“既拾,來啦?”
沈既拾點頭答應:“表舅。”
這位表舅的相貌在溫讓看來極不舒服。
所謂相由心生,倒也不是說這人長得有多兇惡,然而八字眉,吊梢眼,鼻子短聳,尖嘴猴腮,五官的布局相當緊促,像是女娲造人時趕時間胡亂揉搓出來的一團泥,一派猥猥瑣瑣的神氣,連帶着瞧他身上顏色發烏的棉襖也皺皺巴巴,皮鞋落滿浮灰,顯得整個人邋裏邋遢,窩囊至極。
表舅的态度不甚熱忱,見沈既拾來到跟前兒也沒有想放下一手牌的意思,只說你舅媽在家做菜,正等你呢。沈既拾就也點點頭,說那我們先過去了。
“表舅是倒插門,話少。”
沈既拾領着溫讓繼續往超市後面走,邊跟他解釋表舅媽家裏的情況,溫讓從他嘴裏篩選出的信息,大概就是表舅媽家境況也不好,夫婦二人開一家小超市,表舅成天打牌,舅媽成天搓麻,十六歲的兒子因為偷東西被關進了少管所。
溫讓看着沈既拾挺拓的背影,怎麽都沒法把這優秀的男孩子與眼前的環境融到一處。
表舅媽的形象與外頭的婦女們無異。
她口音很重,說話語速極快,溫讓覺得她像一只尖喙長嘴的鳥,幹瘦伶仃,兩只眼睛滴溜溜的轉,吊着眉毛審視着自己全身上下,仿佛天生帶着敵意,随時準備迎接什麽敵人。
“阿姨,您好。”
溫讓欠身問好,表舅媽很囫囵地點點頭:“嗯。嗯。”
午飯做得不多精致,半只雞,兩碟菜,一碗湯,算不上招待遠親和客人的規格,表舅媽搓着手巾對沈既拾說別嫌棄,你表舅中午打牌不吃飯,咱們娘仨兒夠吃就行,做多了還要剩。
中國人樂于在餐桌上談事情,溫讓不餓,夾了兩口菜便與沈既拾起了個話頭,希望能從表舅媽這個本地人嘴裏得出些什麽。
表舅媽眼皮一掀一掀,兩只鳥眼睛标着溫讓,問:“你就是來找弟弟的那個?”
她說本地話,溫讓只聽見模糊不清的簡短問句擦着耳畔兒掠過,不知道問了什麽,表舅媽往嘴裏送菜,也沒有再多說一遍的意思,他只好看向沈既拾,聽沈既拾再給他解釋一遍。
溫讓回答:“是的,之前既拾給您打電話,說的就是我。”
沈既拾跟着問:“舅媽,您聽說過南城誰家買過孩子麽?”
“這種事上哪聽說。”表舅媽對這個話題似乎相當排斥,皺着眉快速說:“誰家買小孩兒還會大聲告訴別人?而且養了那麽些年,肯定也養出感情了,就算有人來找也不可能承認,承認不就是犯罪了麽?”
這法盲般的話語說得颠三倒四又毫無邏輯,溫讓一時間竟然不能理解她想表達什麽,但就憑這言辭間的漏洞與逃避的态度,他直覺這婦女絕對知道些什麽,并且極有可能十分了解內幕——若是跟自己毫無幹系的人家,何必這麽抗拒?
溫讓緊緊鎖着她的情緒觀察,表舅媽擱下碗,一下子不耐起來:“這種事你要問也該去警察局,問我這種平頭老百姓,我能知道什麽?”
“阿姨,您別急,”溫讓趕忙安撫她,試着引導:“我們家找了十七年,過了年就是第十八個年頭了,好不容易有線索說當年小孩兒被拐到了這兒,真的也是沒什麽好辦法,只想着能有人問問就問問,南城說大也不大,可要說小到一下就能找到一個人,也真的難。何況小孩兒丢的時候那麽小,可能什麽都記不住……”
這些話不能說,說着說着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墜了秤砣。溫讓低頭笑笑,見沈既拾碗裏的飯也沒怎麽下去,順手給他夾了肉,接着說:“至于犯罪……真正罪大惡極的是那些拐賣孩子的人,大部分買孩子來養的家庭,也很……”
他想說也很無知,也很自私,也是法盲,也是犯罪,也讓人恨到骨子裏。為了自己的需求和心思,花錢破壞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種買賣孩子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麽?是真的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麽,是真的沒有良知麽?
可這些話在喉口繞了一圈又一圈,溫讓最後說出口的還是:“……也很有苦衷。”
“如果您聽說過什麽消息告訴了我,我順着您的消息真的找到了我弟弟,那我感激您還來不及,感謝那一家人好好把我們家的孩子養大了還來不及,還說什麽犯罪不犯罪。”
溫讓盯着表舅媽的眼睛,把聲音放到最輕柔無害的境地:“這麽些年了,實話說,別的念想也早就淡了,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哪怕不認我們都沒關系,只要還活得好好的,能讓我見見他,我就很滿足了。”
從表舅媽家離開的時候,她一定要給沈既拾裝兩瓶自己釀的豆醬,讓沈既拾帶回去給他媽媽。對溫讓的态度也不再那麽抗拒,甚至欷籲了一句:“我家的小子在少管所,我這個當媽的都又氣又疼。唉。”
她欲言又止,溫讓雖然不知道她想說什麽,也明白今天不可能再從她嘴裏得到消息,他與女人循循善誘,用各種方式交流了許久,能肯定的只有這女人不想跟自己多說這件事。一句都不想。
越遮掩越可疑。他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往最不可能、最可怕的層面上去想,溫讓跟在沈既拾身後下樓梯,心口滾燙,指尖兒冰涼。
來的時候是中午,走的時候也不過剛過去兩個小時,超市門口打牌的人果然如表舅媽所說的一樣依然興致勃勃。他們或蹲或站,有的捧着一海碗的面條吸溜,有的抄着兜抽煙,唧唧喳喳,葷段子與髒話不斷,表舅仍擠在這群包圍圈的最中間,緊緊捏着手裏的牌。
沈既拾明顯看這一家子都不上眼,來的時候還走上前問候一聲,現在只遙遙站在遠處說一聲表舅我們先走了。是多說一句話也不想的模樣。
“怎麽啦?”兩人走去路口攔車,溫讓能感受到沈既拾情緒低落,他拍拍沈既拾的肩,沖他笑:“沒吃飽?”
沈既拾看了他一眼,溫讓覺得自己神經有點兒過敏,竟然覺得沈既拾的眼神兒相當複雜,帶着些很可怕的情緒。
他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沈既拾張張嘴,不太甘願地說:“白來一趟,耽誤這麽長時間,也沒能幫你問到點兒有用的東西。”
溫讓松了口氣,安撫道:“不要自責啊,我還要謝謝你費心陪我過來。沒事的,都找十七年了,還怕這麽一會兒麽?”
沈既拾看着他,突然附到他耳邊輕輕喃了一句:“想親親你。”
這人怎麽說不正經就不正經。溫讓耳廓一熱,正想與他打趣回去,一輛三輪兒駛到跟前兒,溫讓擡腿想上車,習慣性把手往褲子口袋上摸了一把,趕緊又把腿放下。
“我手機忘拿了,你讓師傅稍等一會兒,我去拿。”
說完拔腿就跑,沈既拾在身後問他認得路麽?溫讓頭也不回,比了個Ok。
從路口到超市二百米的距離裏溫讓還思索了一番,表舅大概還在打牌,自己快去快回拿個手機,就不跟他打招呼了。
快跑到超市門前時看到果然如此,大概一把牌剛剛結束,那群人圍在一起大聲嬉笑讨論着,為了不引起注意,溫讓專門往馬路另一邊跑,在即将繞過他們跨上表舅媽家的樓梯時,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句話。
“老沈家的兒子今天來幹嘛的?他家裏人找着了,來領他了?”
說話的人語氣嘻哈,毫不正經,十分輕飄空蕩。溫讓卻宛如被五雷轟頂,一瞬間愣在原地,耳朵裏炸起電流般的嗡鳴,他瞪着眼前的樓道,瞳孔緊縮。
這個人,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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