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表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沒什麽情緒:“別瞎說,趕緊再摸一把。”

溫讓緊咬着牙關,整根脊椎都在發寒,恨不得立馬轉身沖過去質問,什麽叫家裏人來領他了?沈既拾難道不是沈家親生的孩子麽?

他強迫自己用搖搖欲墜的理智撐住,控制着僵硬的膝蓋擡起來,往樓上走。

現在還不行,他沒有證據,這些人已經對自己相當反感,一定早就串通好什麽消息都不能外漏,自己貿然闖上去除了讓他們戒心更強,不會有任何好處。

而且,沈既拾還在路口等着自己,現在不是好時機,不能吓到他。

沈既拾等了有一陣兒才看到溫讓從那頭跑回來,三輪兒師傅不耐得直咂嘴,一個勁兒問還走不走了?再不來他就去接別人的生意。溫讓氣喘籲籲上了車,連連道歉,師傅一踩油門兒轟了出去。

“手機拿回來了?”

“拿回來了,掉在沙發上,我過去的時候表舅媽正想追出來喊我。”

溫讓虛着眼睛往車外看,他還沒能消化掉剛才那句話,心亂如麻,有點兒不敢跟沈既拾對視,害怕真從他臉上看出溫良的影子。車裏安靜了好一會兒,除了兩人你起我伏的呼吸聲就只有三輪車咯咯噠噠的發動聲,溫讓又覺得不自在,轉頭去瞅沈既拾,跟對方的視線碰了個正着,沈既拾竟然一直在緊緊盯着他看。

他心跳猛的漏了一拍,覺得心虛,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詢問的“嗯?”,沈既拾垂下睫毛替他拽拽圍巾,說:“剛才跑的太急了吧,鼻子被風吹得通紅。”

“沒事兒。”溫讓低頭摸摸鼻子,抿起嘴唇笑:“咱們再去管轄這一片兒的派出所問問吧。”

派出所的接待是位年輕的小警員,十分熱情與民,聽清溫讓的來意後卻也只能深沉的嘆口氣:“如果查查人口信息就能找到丢失十幾年的孩子,犯罪早就少多了。而且沒有我們也不能輕易動用信息網,這是要有關部門給命令的。”

“留個聯系方式吧,如果真有了什麽消息,我們再通知您。”

對方最後也只是這麽說。

溫讓走出派出所,正是下午最暖和的時候,他擡頭望着白茫茫的太陽,眼睛被刺得生疼,往大路上左右看了看,也沒有頭緒,索性直直走到旁邊兒一棵光禿的大樹底下點了根煙。

沈既拾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來兩瓶熱飲料,溫讓這才發覺自己口幹舌燥,擰開蓋子一口灌下去半瓶。看一眼沈既拾,對方捏着水瓶靠在樹幹上,姿态是一貫的好看,臉上仍是說不上來的低沉。

他有點兒心疼,只得又笑着哄他:“垂頭喪氣的,累了吧?咱們找個地兒歇一歇吧。”

沈既拾左右看看路上沒什麽人,使勁攥住溫讓的指尖兒捏了捏,又放開。

他想問這十七年下來,你與家人奔走過無數個城市,每次都是這樣毫無希望的尋覓,日複一日渺茫着承受下來的麽?

可是說不出口。

他只經歷了這樣一個半天都覺得太殘忍了,根本不願意去想象溫讓到底是怎麽撐下來的?

他們商量一番,決定回到南城的市區找家店先吃點東西。兩人中午在表舅媽家都沒什麽心思吃飯,幾個小時逛下來,早上喝的那點兒粥早已消化幹淨,現在都覺得饑腸辘辘,沈既拾自己便吃下了一整碟松餅,溫讓往嘴裏送了幾口煎三文魚,又點上煙托着下巴盯着沈既拾看。

會是溫良麽?

那個人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就算不管沈既拾是不是溫良,那話裏的意思難道說沈既拾根本不是沈家親生的?

還是自己多想了,那只不過是個無聊的笑話?

溫讓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往越來越陰暗的角度滑坡,他甚至想,沈既拾和沈明天這麽優秀的兩兄弟,是怎麽在這樣糟糕的大家庭氛圍裏成長起來的?難道連沈明天也……

“溫讓?”

沈既拾的聲音把溫讓的意識拉回來,他有點兒心慌,沈既拾的眼睛太亮,坦誠且沒有戒心,仿佛能直接看穿自己心底的想法。

他趕緊把飄遠的意識拉回來:“怎麽了?”

“煙灰快掉了。”

沈既拾微微欠身,擡起胳膊小心取走他指間燒了半截兒的煙,往煙灰缸裏彈掉煙灰後叼進自己嘴裏:“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溫讓想了想,說:“我聯系了尋親網站在南城的組織機構,也沒什麽有用的消息,只有兩三個找家人的小孩兒,都跟溫良條件不符。”

店裏的空調“嗡嗡”着換氣,客人們都在自己的小環境裏竊竊私語,背景音樂舒緩輕柔,仿佛只有他們兩人之間彌漫着沉默。

大約過了一根煙的時間,溫讓終于開口打破了凝滞苦澀的空氣:“沈既拾,我們回N市吧,我有點兒累了。”

他們慢慢往汽車站的方向走,走過熙攘的天橋,走過擁擠的街道,走過歡聲笑語的商場,走過煙氣迷蒙的小吃街,走過高峰期擁堵的斑馬線,走過川流不息,走過車水馬龍,走進夕陽荒紅的餘晖裏,又走出溫吞夜幕下團團亮起的路燈霓虹。

這座小城市這麽小,人卻這麽多,每個經過的人都步履匆匆,或交流或沉默,口鼻中噴吐着寒凜的白色霧氣,将面龐包裹起來,沉浸于自己的生活。

他看不到溫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溫良。

坐上了最後一輛往返N市的大巴,溫讓身心疲累,汽車一發動便沉沉昏睡過去,沈既拾把他歪在車窗上的腦袋輕輕撈過來靠在自己肩膀上。車裏沒開燈,只有兩朵車前燈打出昏黃的光芒,投映在猙獰黑漆的前路上,透過巨大的擋風玻璃往外看,像是在駛入某種怪物的大嘴。

溫讓一直睡到汽車熄火兒才被沈既拾叫醒,迷迷瞪瞪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枕着沈既拾的肩膀,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坐起來問:“壓得疼麽?”沈既拾無所謂的笑笑,說沒事兒,就有點兒麻。

送溫讓回到酒店時是晚上九點多,沈明天打電話來問沈既拾今晚還回家睡麽,沈既拾看一眼溫讓,對方靠在窗臺上也正看着他,表情清淡,可眼神兒怎麽看都是濕漉漉的,看得沈既拾心窩酸軟,回應一句“不回去了”,幹脆利落掐了電話。

他把溫讓攬進懷裏抱了一會兒,問他餓麽?溫讓搖搖頭,說想去洗澡。

沈既拾親親他顫動的眉眼,說:“跟你一塊兒洗。”

“我今天……不太想做,”溫讓嗓子沙沙的,用額頭頂住沈既拾胸膛,把渾身力氣都支撐在男孩兒身上:“累。”

“不做。”

沈既拾把溫讓又抱緊一些。

“我只想多抱抱你。”

浴室裏霧氣升騰,兩人互相往對方身上搓泡泡,溫讓的手流連在沈既拾小腹的位置,反複摩挲那一小塊兒被花紋覆蓋着的傷疤。

他不敢擡頭看沈既拾的眼睛,只低聲問:“這傷疤是怎麽來的?”

沈既拾正舉起花灑準備往溫讓身上沖,聞言停頓了一下,溫讓的手指在停頓的縫隙裏緩緩蜷縮起來。

“燙的吧,記事起就有了。”

溫讓的手垂了下去。

他不想說。

沈既拾在浴室裏吹頭發,溫讓提前出去,繼續靠在窗臺抽煙。手機在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等到第五圈的時候,他終于下定決心,在通訊錄裏點開了程期。

他問程期,能幫我做一份血緣鑒定麽?

溫讓知道程期家裏的産業在醫療領域有足夠的門路,這是他能想到最方便,也最快捷的方法了。

不管是不是,不管真相怎麽樣,不管結果會怎麽樣,他都不能再等了,僅僅兩天而已,這兩天從沈既拾與他的親人身上挖掘出的碎屑,已經讓他無法再冷靜思索了。

沈既拾從身後擁上來,摟住溫讓的腰,把他貼進自己的胸膛。溫讓用臉頰輕輕厮磨他的脖頸,攥緊了手機。

“我打算明天回去。”他擡頭沖沈既拾眉眼彎彎的笑,喉嚨就像被人掐着一樣,泛起一股隐約的血腥味。

“在這裏也找不到什麽,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家裏也要忙……”

沈既拾沒有說話,他卻已經說不下去了。

“嗯,好。”

沈既拾松開胳膊,只答應了這麽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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