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程期收到溫讓短信的時候,他剛結束公司年會,正坐在“尋找”裏和裴四閑聊。“血緣鑒定”四個字一蹦出來,松散的精神立馬緊繃。

他把手機往正在低頭點煙的裴四眼前塞,待裴四眯着眼看清內容,整個人“卧槽”一聲差點兒蹦起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着手機,興奮得直噴氣兒,像兩頭紅了眼的牛。

裴四掐着煙往肺裏猛抽了一大口,“找着了?”

“不清楚。我打個電話問問。”程期撥號過去,十秒後又皺着眉頭放下手機:“他挂了。”

二人摸不清楚具體情況,連激動都帶上了小心翼翼,正面面相觑時,程期手機一震,溫讓又發了條信息過來——“抱歉,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我不在本地,明天到家後聯系你。”

程期一時反應不過來:“溫讓說他不在本地?”

裴四往煙缸裏磕一磕煙灰:“正要跟你說來着,蔣齊不知道怎麽查的,說溫良當年被拐到南城去了,溫讓前兩天就過去了,看來是有頭緒了。”

即使現在聯系不上本人,得到這樣的消息也足夠二人歡欣雀躍好一陣兒,一杯酒下肚,裴四晃着杯子開口說:“還有個事兒。”

程期正聯系着檢測單位的朋友,眼皮都懶得掀一下,只“嗯?”了一聲。

“溫讓跟那個小孩兒在一起了。”

緊鑼密鼓敲着鍵盤的手停下了,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什麽?”

第二天,程期要了溫讓的航班,提前一個小時就在機場外侯着,坐在車裏抽悶煙。

溫讓跟沈既拾在一起,說不清什麽原因,昨晚裴四告訴他的時候,程期竟然也沒有十分意外的感覺,最初的驚詫只是對于“溫讓跟其他人在一起了”,其後才開始思考“對方原來是沈既拾”。

沈既拾怎麽樣?程期做為他曾經的臨時老板,站在最客觀的角度,對于沈既拾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們來說,他足以擔上“優秀”二字。

人在等待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程期算着沈既拾的年紀,沒記錯的話,大概是二十三歲,過了年就算二十四了。

當年他和溫讓也就是在這個年齡分了手。

二十郎當歲的青年,大學畢業剛出校園,滿滿一身想要大展拳腳的沖勁兒,恨不得全世界都認同自己的能力,那種只顧着一腔熱血撞南牆,磕磕碰碰長教訓的時候,戀愛實在變得無足輕重,分手也再自然不過。

後悔麽?

不後悔。

遺憾麽?

騙不了自己。有那麽點兒遺憾。

程期在奮鬥事業的這小十年間不是沒有再發展過新的戀情,男的女的,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火辣的內斂的,他都嘗試過。然而直到這兩年他才感覺到,沒有一個人能讓他産生像當年跟溫讓在一起時安心踏實的感覺。

溫讓過早的被絕望侵襲成一灘死水,他雖有想法,有性格,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但他也柔和、蒼白,對什麽事都難以抱有期冀,也就對所有人都不去強行要求。他對于戀愛是放松和坦然的,不約束也不放縱,只要互相陪着,你跟他在一起,無論怎麽樣都是舒服的。

不是所有人對待戀愛都能做到這個程度。

所以,和溫讓這樣的人在一起過,再經歷其他的戀愛就都像是缺了些什麽,不對味兒。

沈既拾固然在同年齡段裏屬于引人目光的那一類,他擁有年輕的朝氣與魅力,同時也就面臨着花花世界顯而易見的誘惑,溫讓不介意任何人從他身邊離開,那麽能不能把握住溫讓,也只是緣分使然了。

我是吃過這個虧的。程期想。

溫讓從機場出來,找到程期的車後徑直上前拉開車門坐入副駕駛,沖程期笑笑,眉眼之間滿是疲累。

程期一打方向盤開動汽車,調笑道:“怎麽這麽沒精神,太開心了,所以沒睡好?”不待溫讓回答,又興致勃勃的繼續問:“找到了麽?人呢?跟誰做鑒定?快跟我說說。”

問完後他就覺得不太對,溫讓怔愣得看着他,沒有回答問題,只問:“他用過的牙刷,能用來做鑒定麽?”

“理論上可以,能提取出口腔上皮細胞就行。他的牙刷你帶來了麽?我現在帶你去檢測中心。”

溫讓搖搖頭:“現在回家拿。”

回家?

車子又向前駛了兩米,程期突然意識到什麽,猛的一腳剎車停在路邊兒,四周接二連三響起不滿的喇叭聲,他牙關發緊,不敢置信地扭頭看着溫讓:“誰的牙刷?”

溫讓的嘴唇越發沒有血色,他的眼神空蕩蕩的,像一頭無助的羔羊,聲音茫然:“……沈既拾。”

程期看着這樣的溫讓,震驚的情緒在一瞬間被劇烈的酸楚替代。

老天爺,你到底還要讓這個男人承受多少難以承受的東西?

溫讓填了資料,采了血,程期的朋友接手了他遞交的材料,在溫讓離開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說:正常流程大概需要一周,給你加急處理,大概三四天能出結果。溫讓鞠躬道謝。從檢測中心出來的時候程期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兒東西?溫讓搖頭說累了,想回家。

“回你自己住的地方還是叔叔阿姨那裏?”

“回我爸媽那兒吧。”

人在極端無助疲憊的時候大概都是想家的。溫讓跟程期說了這兩天發生的事,程期一路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心想連自己都難以消化眼前的情況,溫讓要怎麽辦?直到把溫讓送到小區門口,看着他墜了千斤重物般的眉眼,還是忍不住開口輕勸了幾句沒用的安撫:“別急,現在也只是懷疑而已,什麽都等檢測結果出來了再說。”

溫讓點點頭,笑着說:“我沒事,就有點兒緩不過來而已。這次又麻煩你了,等忙過這陣兒了請你吃飯。”

擡手準備敲門的時候,溫曛正好從屋裏開門準備出去,冷不丁被門口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溫讓又雀躍起來:“哥你回來啦?這麽快!”

溫讓上下打量溫曛,她畫了眼線,還塗了點兒口紅,上身敞着懷套了件及膝棉服,腳上蹬了雙小靴子,竟然裸着一雙腿。溫讓冷着臉輕聲教訓:“這什麽天兒了還光着腿兒,要去哪?”

“沒有啦,這是裸色的打底褲,很厚的,不冷。”溫曛笑嘻嘻的,主動伸手幫溫讓把行李箱拉進來,拽着衣擺有些不好意思:“去找佳鹿姐玩兒。”

對了,還有李佳鹿和溫曛的事。

溫讓頓時像被抽空了渾身力氣般疲累,他靠着門框捏捏眉心,打定主意後擡頭看着溫曛:“爸媽呢?”

“一起出去買年貨了。”

“你急着出門麽?”

溫曛怔了怔:“啊?不急,怎麽了哥?”

“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溫讓把自己整個萎頓進沙發裏,他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開口:“你和李佳鹿是怎麽回事兒?”

看到溫曛瞬間呆滞住的神情,溫讓知道自己猜對了。

“元旦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倆在小花園裏。”他頓了一下,問:“是女孩子之間鬧着玩兒,還是什麽?”

“是我想的那樣麽?”

溫曛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她瞪大眼睛盯着溫讓看了幾秒,承受不了他審視的目光般垂下腦袋,手指無意識摳着膝蓋,她像被吓到了,眼眶開始小心翼翼的泛紅,撲扇着睫毛不說話。

“溫曛。你才高二,你連成年都沒有。”

“哥……”

溫曛的聲音細小無力,就像被人捋着嗓子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從小到大,溫讓雖然對溫曛的存在不滿過,無視過,不在意過,但從來沒對她兇過,沒讓她因為自己難受過,沒看她因為自己哭過。

血緣的力量真是微妙又強大,溫曛的眼淚掉下來的那瞬間,溫讓第一次對這個妹妹感到一種扯着心拽着肺的不适。

他嘆了口氣,委身蹲在溫曛跟前兒擡手揩去她的眼淚,小聲哄她:“你太小了,我是怕你被欺負。李佳鹿畢竟比你大了十多歲。”

“佳鹿姐沒有欺負我……她也說我還太小了,不會對我做什麽……”就像摔跤之後不能聽人安慰“疼不疼?”一樣,溫曛握住溫讓的手指尖兒,眼淚一下子洶湧而出,她壓抑着嗓子抽噎:“佳鹿姐很好,她就像親姐姐一樣好,她特別寵我,哥……我很喜歡佳鹿姐,你別怪她,是我要佳鹿姐跟我在一起的……”

溫讓身心俱疲,溫曛這些小孩子才說得出口的話讓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跟年幼的妹妹講明白道理,他只能拽過抽紙給她擦臉,皺着眉勸說:“溫曛,你真的太小了,什麽都不懂。”

溫曛擡起頭看着溫讓,她的眼線哭花了,口紅也蹭的亂七八糟,只有一雙眼睛被淚水沖刷的亮晶晶,她說:“可是哥……至少我現在喜歡佳鹿姐的心情,我是明白的啊。”

“是否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至少不用靠年齡來做評判吧?”

“我知道佳鹿姐家裏在逼她結婚,我不會纏着她的,我只是現在很喜歡她,想跟她在一起而已,等哪天她要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了,我會祝福她的,哥,道理我真的都明白的……”

溫讓定定看着溫曛,看了半晌,最終還是頹頹的坐回沙發上捂住了臉。

他太累了。

他說:“不是這麽回事兒……溫曛。牽扯着感情的事,哪會有這麽純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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