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這場談話最終也沒有進行下去,溫父溫母從開門進來就看見溫曛正慌忙抹着眼淚兒,溫讓起身迎接他們:“爸,媽。”

溫母一頭霧水:“兒子回來啦……這是怎麽了?哭什麽呢?”

溫讓用眼角餘光掃了掃溫曛,她從父母進了家門起就不敢擡頭,垂着腦袋露出纖細的脖子,一副等待赴死般畏懼的模樣。

“沒什麽,我看她穿得太少了,說了幾句,說哭了。”

溫讓輕描淡寫地笑笑,接過溫父手裏的袋子送去廚房。溫曛并沒有想到溫讓會替她隐瞞,擡頭對着溫讓的背影瞪大了眼,剛擦淨的眼淚又想往外冒。溫母不知道這兄妹二人間湧動着秘密,看溫曛這神色還以為她還在不滿,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也跟着念叨:“就該你說她才聽,大冷的天兒就穿一條打底褲,誰說都不管用,你說這不是找挨罵麽?!心思不放在正事兒上,年紀不大光想着臭美,以後把腿凍壞了我看你美給誰看……”

“行了行了。”溫父打斷溫母的話:“唠叨起來沒個完。”

溫父泡了杯茶坐在客廳看電視,溫母系上圍裙洗手做菜,溫讓幫着打下手。這麽一通折騰下來,溫曛也沒心思去找李佳鹿了,打個電話過去說我哥回來了,一家子一起吃個飯,明兒再約吧。挂了電話後去洗把臉,跑到自己房間把門一關不願意出來。

溫母在廚房聽着溫曛的電話,問溫讓:“前幾天去外地了?”

“嗯,去了一趟N市。”

“去N市做什麽,出差麽?”

溫讓洗菜的手頓了頓,“溫曛沒跟你們說麽?”

“說了,說你打電話過來,要去外地幾天,沒說去幹嘛。”

溫母淘米上鍋,接過溫讓洗淨的菜放到案板上開始娴熟處理,接着說:“今年春運挺厲害的,昨兒晚上還想着今天給你打個電話,怕你沒買票不好回來。去年你二姨家的小子不就是麽,年前去廈門玩兒回不來了,一直折騰到大年初二……”

電磁爐上熱起了鍋,細小的氣泡升騰在滾油裏,溫母篤悠悠切着菜,跟溫讓閑話家常,她沒有對溫讓這次的行程有任何想要詢問的東西,仿佛兒子真的只是跟平時一樣出去出了個短差。

溫曛沒告訴他們。溫讓想。

為什麽沒說,她不是猜到了自己是去找溫良的麽?她就這麽抗拒關于溫良的事麽?聯想到剛才溫曛哭着說“她就像親姐姐一樣好,她特別寵我……”,溫讓腦仁兒一陣亂跳。

現在要跟他們說自己在N市找到的線索麽,要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在跟沈既拾做血緣鑒定了麽?

“媽。”

“嗯?”溫母回過頭。

溫讓笑笑:“……我想吃蒸菜。”

“哎呀正好,”溫讓極少在吃東西上跟她撒嬌,溫母頓覺開心,立馬把手裏的菜抛到一邊,在圍裙上擦擦手:“昨天我留了一大碗芹菜葉兒,快端來。”

不說了吧。

年關了,能平靜幾天是幾天,他們老兩口兒真的再受不了折騰了。

選擇緘口不言的後果就是一個人獨自忍受。等待鑒定結果出爐的那幾天,溫讓就像被鈍刀子剜肉一樣煎熬,時間過得那麽慢,每一分鐘都像被無限延長得看不到邊際,又像一根根有形的線,在他心髒上一圈,一圈,緩慢且悠閑的纏繞,把他緊緊勒裹起來。溫讓沒有回自己的地方,那房子裏不知不覺間已經盛滿了跟沈既拾有關的東西,他在那裏待着連呼吸裏都泛着澀苦。

第一天,沈既拾發來短信問到家了麽,有沒有好好休息?溫讓看着手機發了很久的呆才回複,只回了簡單的幾句,便找了個“陪我爸出去買東西”的借口匆匆結束了對話。一個人趴在陽臺上抽了半包煙,直把氣管嗆得發疼,什麽都不敢想。

第二天,裴四來電話問他還好麽,要不要出來喝一杯?溫讓問你都知道了?裴四說程期都跟他說了。

“溫讓,你別想不開,咱們這麽多年不就圖個人還在麽……”

裴四不會安慰人,當着面還能把情感都注入酒水裏,一杯酒陪着下了肚,一切就都在不言中。隔着手機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摸不清對方的情緒,說什麽話就都蒼白又愚蠢,他說得磕磕碰碰,溫讓還沒回話,差點兒把自己說得刺撓起來。

溫讓聽他在那頭又找了個借口沖蔣齊吼起來,忍不住笑:“我沒事兒。”

第三天,溫母問溫讓這幾天怎麽都在家悶着,忙一年了,不想出去玩玩麽?溫讓接過溫母手裏的掃帚:“要過年了,多在家陪陪你們。”

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問:“媽,如果溫良回來了,咱們家裏會變成什麽樣兒?”

溫母整理年貨的手猛的一哆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擡起手背摁摁眼角,“啊”了一聲掩蓋鼻音:“那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都吃了什麽苦,有沒有人陪着過年……”

有的。至少過年的時候,他不會受凍挨餓。

“能回來就比什麽都強,家裏變成什麽樣都行,能回來就行……”

……是麽。

第四天是大年三十。

過年不睡懶覺,溫讓起了個大早,跟溫曛一起給家裏各扇門窗貼春聯,溫曛舉着窗花讓溫讓給她拍照,一連拍了好幾張,挑出最好看的一張美滋滋地發給李佳鹿。

明明前幾天還小心翼翼,這就捧着手機毫不顧忌的聊天兒。溫讓看她這樣子有些無奈,溫曛這是默認自己已經不會過問她和李佳鹿的事了?

貼了春聯,吃了早飯,溫曛在家裏待不住,換了衣服就要往外跑,溫母從從廚房舉着漏勺問她大早上要去哪兒?溫曛邊往樓下跑邊喊:“我去找佳鹿姐!”

“大早上的,人家不要做事啊!”

“我中午會回來吃飯的啦!”

溫讓思考了一會兒要不要去找李佳鹿談談,怎麽想也沒個頭緒,他從陽臺走到客廳,又從客廳繞到書房,心髒惴惴得跳,腦子始終靜不下來。他一會兒想到溫曛和李佳鹿,一會兒想着溫父溫母,眼前一時冒出沈既拾的樣子,一時又回憶起小溫良的模樣,鑒定中心的人、程期、裴四、甚至蔣齊,亂糟糟的人頭通通擠在腦袋裏搖晃,攪得他氣血上頭,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胸腔悶得發慌。

對方說過出結果後會打電話通知他去取材料,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響起的電話就像一枚卡在未知時間中的炸彈,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炸,你只知道當它響起的那一刻,不論什麽結果,都能将你炸得粉身碎骨。

時間就這麽在等待裏分秒前行。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的時候溫讓吓了一跳,心跳幾乎瞬間就飙升至頂,待看清來電人是裴四的時候很是舒了一口氣,同時又更覺心焦。

裴四帶來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消息。

他說:“蔣齊找人查了,沈既拾的戶口是十五年前才補登的,也就是說,按着他的年齡來推,沈既拾一直到七八歲才有戶口。”

“他之前那幾年發生了什麽?時間是不是……太湊巧了?”

溫讓抿緊嘴唇,他有些發抖,趕緊撐住窗臺為自己點了根煙,咽了口唾沫才能發聲:“蔣齊是怎麽……”

“你別管,”裴四打斷他的問題:“他還是什麽都不肯告訴我。”

一切都像認準了一個節點紛至沓來,溫讓還沒從裴四帶來的消息中反應過來,聽筒裏響起一聲插入音,程期竟然打了個電話過來。

“你先別挂,”溫讓對裴四說:“我接一下程期的電話。”

程期的電話對于此時的溫讓來說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的思路還卡在“戶口”兩個字裏,剛切到程期那裏,便聽到他無法描述的晦澀聲音:“溫讓,我替你拿到鑒定結果了。”

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啪”一聲斷了。

程期在那頭說了一堆術語,數據,專業名詞,溫讓都聽不懂。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以及程期最後那句:“可以确定有血緣關系。”

血緣關系。

該怎麽描述聽到這句話的感受。

溫讓的身體緩緩下墜,他覺得自己好像眼花了,耳朵也聾了,嘴裏的煙似乎燎到了底,上竄的煙霧直往眼睛裏飄,好疼,眼睛都被辣出水了,好疼啊。

心髒在幹嘛,為什麽要跳這麽快,想從胸腔裏出來麽?那就出來吧,你蹦的太劇烈了,蹦得我好疼。

臉上似乎也不對勁,嘴角為什麽不受控制了,為什麽一個勁兒往下撇,臉頰上的肌肉都被扯得生疼,喉嚨也是,誰掐住我的脖子了麽?為什麽這麽難受,梗得呼吸都上不來,像是有誰在我喉管裏捅了一棍,喉嚨像被撕扯得裂開一樣,舌頭也發麻,牙齒也發麻,整個人都像被摁在了水底,一波又一波鹹澀的海水瘋狂湧進鼻腔裏,好難受。

真的好難受啊。

為什麽會這麽疼,全身都在痙攣,全身都在發抖,溫讓喪失了渾身的力氣,他耳鳴目眩,頭暈眼花,他歪在陽臺的地上扯緊了胸口的衣服想要呼吸,他感到有人撲到他身邊,努力試着想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來人驚慌失措,被自己吓壞了,說話都是哭腔:“溫讓?溫讓你怎麽了?你看着媽媽,你別哭,你怎麽了溫讓?怎麽了?”

“別吓媽媽,你怎麽了?”

“溫讓,溫讓?”

怎麽了?

溫讓淚眼滂沱,他望向身前的父母,溫母正跪在自己身前,她被吓壞了,溫讓撲進母親懷裏,他聽見自己像個年幼無知的小孩子一樣嚎啕,肆意釋放着自己的情緒,他又哭又笑着喊:“媽,溫良找到了,溫良找到了……對不起媽,我終于把溫良找回來了,媽……媽!”

十七年前,他把溫良弄丢了。

十七年後,他終于敢大聲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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