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這是溫家最混亂的一個年。

溫讓用了很久才平複下情緒,他哭得精疲力竭,哭到嗓子撕裂,哭到無法呼吸,也哭得暢快淋漓——他當了整整十七年“溫家的罪人”,自責與悲痛就像一群青面獠牙的小鬼兒,沒日沒夜的跟随着他,它們在他耳朵邊桀桀尖叫,每分每秒都在告訴他“你把溫良弄丢了,是你,你是罪人,你連哭泣都沒有資格,因為一切都是你的錯!”這些情緒将他囿死在人性的深淵,沒有丁點兒希望,甚至連絕望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日複一日挨着,忍着,被折磨着,茫然無措。

誰都救不了他。因為誰都不是溫良。

現在,他的溫良終于出現了,他才終于覺得自己有權力發洩情緒了。

溫讓是在溫母的痛哭聲中逐漸回神兒的。他的眼淚還在不受控制的往下滾,太陽穴脹得生疼,他歪靠在牆上看着眼前的家人,母親就跪坐在跟前兒,她望着自己,即使緊緊捂着嘴也抑制不住指縫間流淌的嗚咽。溫讓猛地發現她老了,十七年前那個瘋狂哭泣摔打自己的母親,眼梢與眉間有這許多皺紋麽?眼淚從她獰紅的眼眶裏使勁往外冒,淹得滿臉都是,她在喊着什麽,聲音全都模糊在淚水間,溫讓努力收攏意識去聽,每個字都絞得他心疼:“你怎麽才哭啊……我可憐的兒子,這十幾年你憋得多苦啊?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啊!我當年為什麽要打你,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啊……”

溫母想伸手摸摸溫讓額角上的疤,又怕碰疼他一樣,懸在半空的手只得收回來狠狠捶上自己的心口。

“媽……”溫讓鼻根兒又是一酸,趕緊撲上去攔住溫母的動作,一直在旁邊攙着妻子的溫父此時也終于撐不住卸了力氣,他沉沉往搖椅上一坐,抹一把濕透的臉頰抖着嗓子問溫讓:“到底怎麽了?你說溫良……怎麽了?”

溫讓口幹舌燥,他臉上的肌肉還因為剛才哭得過猛而細微痙攣,幾番張口才發出嘶啞的聲來:“找到了……溫良找到了。”

承擔了半輩子“一家之主”角色的溫父,天塌下來也得硬着骨頭為家人扛起來不能落淚的男人,在這一刻老淚縱橫:“……他在哪兒呢?”

溫讓把一切都告訴了二老:與他在酒吧相遇的沈既拾,又在校園裏偶遇的沈既拾,搬去老宅與他同住的沈既拾,來家裏給溫曛過生日的沈既拾,愛吃溫母做得黃桃罐頭的沈既拾,跟溫父下棋的沈既拾,與溫家人共跨元旦的沈既拾,陪着自己一起去南城找溫良的沈既拾……一家人早就見過,一起吃了飯的,言笑晏晏,其樂融融的沈既拾,就是他們丢了十七年的溫良。

裴四怎麽找了蔣齊幫忙,自己怎麽開始懷疑沈既拾的身份,程期又是怎麽幫他和沈既拾做了鑒定,除了他和沈既拾的關系,什麽都一五一十的說了。

該怎麽承受啊。冷靜下來後,之前害怕的一切問題又都湧回了心頭。溫讓一顆心髒被真正剖成了兩塊兒,一塊兒在“真的找到溫良了”的溫水裏泡着,另一塊兒則被放置在“沈既拾真的就是溫良”的冰窖裏冷藏。巨大的撕扯感碾壓他的每一處細胞,自己都做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該怎麽解決,怎麽才能把一切完美的處理幹淨?

亂倫。

他跟溫良……亂倫了。

這兩個字成了真正滾肉的刀,溫讓根本不敢細想,他只要一想到他和沈既拾的關系,一想到對方現在還什麽都不知道,一想到當沈既拾知道他就是溫良、自己是他的親哥哥、而他身邊的一切都是假的——父母是假的,沈明天是假的,戀人……也是假的,溫讓就要窒息了,他顫栗,發抖,難受得反胃。

這到底算什麽,為什麽終于找到溫良時,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不可挽回的田地,他幻想過那麽多種找回溫良時的情景,沒有一種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自己上輩子究竟造了多大的孽,這輩子需要這樣來償還?

溫父溫母并不知道溫讓快要崩潰的內心,他們沉浸在喜痛交織的情緒裏,只感覺心都要碎掉,溫母不停回想着與沈既拾的那兩次見面,眼淚不停地流,一遍遍自責:“我都見到那孩子了,從心窩裏喜歡,竟然沒看出來就是我的兒子……我這個媽算是個什麽媽,我的兒子啊,我的溫良,我都見到他了,都見到他了……”

溫父只得迅速讓自己沉穩下來,問出了問題的關鍵:“那孩子知道了麽?”

“沒有,他什麽都不知道。”溫讓垂下眼皮,睫毛抖動着,大年三十的家裏一時間只彌漫着沉悶的空氣與壓抑的哭聲,溫讓輕輕倒吸一口氣,下了決心:“我去找他。”

門外同時響起鑰匙與門鎖清脆的碰撞聲,溫曛歡欣雀躍的開門蹦進來,被眼前壓抑的景象吓得愣在原地,小心翼翼追着溫讓的話尾巴問:“……找誰?”

“找你哥哥。”溫母看着這個小女兒,眼淚又忍不住洶湧而出,她向呆滞的溫曛張開雙臂,哽咽着:“你的小哥哥找到了……快過來讓媽媽抱抱。”

溫曛眨眨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緩慢地朝溫母走過去,偎進母親懷裏:“哦……哦。”

溫讓與父母商量了一個下午,目前能得出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去找程期拿到鑒定結果,然後先去N市找沈既拾,盡量委婉溫和的告訴他這個情況。溫母很想跟着同去,溫讓安撫她還是不要一家子一下都過去,給沈既拾一點兒緩沖的時間。

溫曛在旁邊聽了半天,明白了來龍去脈,她問溫讓什麽時候去?溫讓說現在。

“哥你也……沒必要這麽急吧,反正人都找到了又不會跑,而且還在過年呢,大年三十你不在家……人家也得過年吧?”

溫讓沒有表情的看着溫曛:“我等不了。”

他真的等不了。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飛機票買不到就近的航班,十二小時內的動車票也全部售罄,溫讓花了兩個小時終于搶到一張火車站票,當晚十二點發車,第二天早上六點到N市。

見到程期的時候對方擔心的不得了,溫讓在電話裏突然爆發的哭聲把他吓到了,想好好安慰安慰這個憔悴的男人,溫讓卻不能給他時間,只說抱歉,這回真的是麻煩你了,等一切都解決掉,我一定好好謝謝你們幾位。

一切都準備完畢,晚上臨出發前溫母又心疼得不行,大年夜,別人家都和和美美暖暖和和的聚在一起,自己的兒子卻要在火車上站一夜前往另一個城市,去找另一個兒子。她給溫讓又下了一碗餃子,熱氣騰騰的端出來,溫讓只吃了兩個就再塞不下,他連行李都沒收拾,只拿了裝着證件的簡易手包出了門。二老執意要去送他,怎麽勸也不聽,火車站紛亂無章,排隊檢票的人繞着廣場轉了一個圈兒,基本都是背着大編織袋與包裹行李的返鄉民工。溫讓進站之前突然想起什麽,扭頭對溫母笑着說:“對了媽,有空再做點兒黃桃罐頭吧,他愛吃。”

溫母的眼淚頃刻又下來了,溫曛把頭扭向一旁,說不出話。

火車上嘈亂擁擠,暖氣打得太強,烘托的各種異味在窒悶的空氣中此起彼伏。

人多,行李也多,每個犄角旮旯都疊着一層層的物件兒,想行走都困難,溫讓在抽煙區找了個位置落腳,發車鈴一敲響,火車搖晃着開動,駛入前方純粹的黑夜裏。

六個小時而已,溫讓想,這是他跟溫良這麽多年來最短的一次距離,很快就到了。

經停站一個個掠過,不停有人上車又下車,窗外的天色被一根接一根的香煙從晦暗燃燒至泛白,當太陽終于黃絨絨的從層層雲幕中彈出來,火車也晃晃悠悠緩慢滑進了N市火車站。

一夜的站立讓膝蓋酸麻,小腿肚兒緊繃到幾乎沒有知覺。車門一打開,清新的冷空氣撲面而來,溫讓僵直着雙腿擠在人群和編織袋中緩慢下了車,他抽煙抽多了,從口腔到肚臍都在翻騰反胃,在站臺買了一瓶水慢慢灌進胃裏,緩了許久才有力氣向出站口走去。

坐上出租車前往沈既拾家小區的時候溫讓還在反複思索,該怎麽辦,打電話叫沈既拾下來,還是直接上去敲門?現在還這麽早,應該都在睡覺吧,還不至于這麽一大早就出門走親戚。

手機上顯示着昨夜沈既拾發來的新年短信,溫讓一下下用拇指摩挲屏幕,他不敢多回,只說了“謝謝,同樂。”四個字。

自己這幾天這麽冷淡,他會不會多想?會不會不開心?

溫讓嘆了口氣,心情沉重無比。

複雜的問題最終以意料之外的情況得到了微妙的進展。

溫讓從出租車上下來,還在垂首等着司機找錢,沒有任何防備,他聽到身後有人遲疑地喊他的名字:“溫……讓?是溫讓麽?”

溫讓趕緊回頭,身後兩米處,是手提早點的沈母。

計劃趕不上變化,巧合突如其來,根本不給你任何緩沖的餘地,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溫讓在心裏準備了一夜的辭藻與對話,幻想了一路可能遭遇的局面,在與沈母對視上的瞬間都變成蒼白的紙,被風一吹,嘩啦啦飛走了,什麽也不剩。

“我聽既拾說你前幾天就回家了,怎麽這個時間……是要找既拾麽?他還在睡,你吃飯了麽?來家裏一起……”

“阿姨,”溫讓打斷了沈母的話,他吞咽一下喉嚨,索性一狠心,直接開了口:“您現在方便抽點兒時間麽,我有些事……想問問您。”

沈母那張木讷的臉龐一下變了顏色。

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那就直接面對吧。溫讓想。

沈母領溫讓去了一家菜館兒。

菜館兒的經營者是一對中年夫妻,聽口音也不是N市本地人,大概是為了多賺點兒錢,過年也沒回去,大年初一就早早起來辛苦經營。

天寒地凍,菜館兒內也沒舍得開暖氣,簡陋,粗鄙,對于溫讓與沈母二人來說唯一的優點就是偏僻且安靜。

溫讓簡單點了兩個菜,沈母捧起餐館兒內免費供應的茶水吸了一口,一雙眼仁兒已經變得麻木不堪:“你要問什麽,問吧。”

溫讓直視了她足有半分鐘,才緩緩打開手包,從裏面取出裝着鑒定結果的牛皮紙袋。

“阿姨……我拿沈既拾的牙刷做了鑒定。”

溫讓把紙袋推到桌子上,沈母看着桌上的紙袋,不說話,也不打開,就這麽怔愣着。

溫讓接着說:“我們有血緣關系,沈既拾就是我弟弟。”

沈母握着不再是毫無反應,她握着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杯中晃出一滴水珠落在紙袋上,暈開一朵小小的水漬。

“沈既拾發生了什麽事,他是怎麽到您家裏的,這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您告訴我吧”

沈母依然不說話,她只看着紙袋,什麽都不說,就像聽不到溫讓說話一樣,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溫讓最怕這樣的情況。此刻坐他對面的有可能就是買走溫良的罪犯幫兇,而他不能打也不能罵,他連激動的情緒都不敢表現,只能小心的詢問,周旋,企圖從對方嘴裏得到一絲真相的線索。

他們一家人苦苦找了十七年的線索。

“……求求您了。”他啞着嗓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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