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心如擂鼓。

溫讓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從夢裏把自己抽拔出來,頭頂慘白的天花板與夢裏讓人絕望的血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動動手指,确認自己真的醒了過來,不再是夢中夢,這才如釋重負松了口氣,讓自己的心髒緩慢沉降。

身體酸軟,頭疼乏力,鼻腔裏盈滿冷冽的消毒水味兒,一概白花花的牆、窗、床,床頭挂着兩個吊瓶,小一些的已經空了,大的那個還剩一半兒,正透過軟管規律的滴進他身體裏。

他在醫院。

溫讓摸摸自己的額頭,燙手。他還記得自己暈倒時的情況,他在倒下的時候是很清醒坦然的,以為自己只是太累了,控制不住要睡過去。現在想來,當時猛的從天寒地凍進入到暖氣充盈的家裏,饑寒交迫,神經又倏然放松,三者一交合,竟然發起了高燒。

他一邊回想着自己上一次發燒是多少年前的事,一邊覺得胸悶氣短,大概這場昏睡的時間很有一陣子,他渾身不得勁兒,撐着床想坐起來點兒。

溫曛正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

她抱了個保溫盒,本來動作輕手輕腳,一見她哥竟然醒了,“哎喲”一聲立馬随手把盒子一放撲了上來,幫溫讓墊枕頭拉被子,讓他靠得舒舒服服。嘴裏歡欣雀躍叽喳個不停:“哥你什麽時候醒的?我就出去吃了個飯,幸好趕着過來了,你哪兒不舒服麽?餓了麽?想上廁所麽?”

典型的溫曛式問話,接二連三的問題炮彈一樣“嘟嘟嘟”連發過來,尤其最後兩句話直把溫讓問得想笑,“不餓,也不想去。”

他問:“怎麽是你過來了,爸媽呢?”

“我自告奮勇。”溫曛給他倒了杯溫水,左右看看,抱回保溫盒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擰開,熬至發白的雞湯熱氣騰騰,香味兒像長了鈎子直往人鼻子上挂。她邊往小碗裏倒湯邊說:“哥你真厲害,平時不生病,這次一燒直奔着四十二度,昨兒晚上到現在這都第二天下午了,你睡了将近24個小時。”

她用勺子小心的攪拌着,嘀咕:“把媽吓壞了,聽爸說她趴病床邊兒一宿沒怎麽阖眼,啪嗒啪嗒掉眼淚兒,聽得人都發愁。我早上過來的時候她又要回家給你炖湯,我讓爸也跟她回去了,炖完湯盯着她睡一會兒。多大年紀了還真當自己小年輕呢……”

窗外撒着雪,病房裏香氣袅袅,溫暖幹燥。溫讓靠在病床上聽着,也不打斷,他看着眼前這個妹妹,突然覺得她不再是自己印象裏那個除了跟媽媽吵架鬧脾氣什麽都不會的小丫頭,她長大了。

夢裏握着自己手指的嬰兒還在眼前,她是什麽時候,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這麽長大了?

生病真是會讓人變得柔軟細膩,溫讓有些心酸,如果說以前的他只是心裏知道他對溫曛關心的太少,卻并沒有多麽想要補救,此時的他就是真真覺得,自己對溫曛的虧欠,太多了。

不論日常生活還是心理上,都太多了。

他似乎一輩子都做不了一個好哥哥,遑論于誰而言。

溫讓看着妹妹頭頂柔軟的發旋兒,輕聲問:“溫曛,你怪我麽?”

溫曛攪拌着雞湯的手頓住了,她愣愣擡頭看着溫讓,這個生病的哥哥此時蒼白虛弱,他望着自己,眼神兒不是飄忽的,真的在看着自己。怪什麽,為何怪,他并沒有說明,只是這麽簡單四個字的問題,溫曛卻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丫頭水靈靈的眼眶突然就紅了。

她趕緊低下頭吸吸鼻子,悶聲悶氣:“怪什麽……你是我親哥啊。”

就這麽兩句簡短的對話,卻似賦有一種教人心安的力量,那堵隔閡在兄妹間十多年,隐形且晦澀的東西,被無聲息的打破消散了。

然而該問的還是得問。

溫讓接過溫曛遞來的雞湯慢悠悠地喝了兩口,眉毛也不擡一下,突如其來且輕描淡寫地說:“你跟李佳鹿什麽情況了?”

溫曛還陶醉在春暖花開般的滿足裏,興高采烈的不知道幹嘛,摸了個蘋果出來削,聞言頓覺冬雪卷着狂風又倒了春寒,登時腰背一緊,受驚地鼠似的支棱起耳朵。

溫讓還是沒什麽胃口,大夢揮之不去,攪得他心神不寧。他暗暗嘆了口氣,放下碗,決定跟溫曛說明白。

“我不是攔着你談戀愛。問題的根源也不是你談了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這都不是重點。你也說了我是你親哥,先不提你才十六歲,哪怕你二十六歲了,找了個比你大十來歲的人談戀愛,我肯定都要問清楚,不論男女。”

說完,他看着呆滞的溫曛又加了一句語重心長的:“懂了麽?

十幾歲少女的腦回路正是最七拐八繞複雜不堪的時候,溫曛聽這段話聽得一愣一愣,也不說懂沒懂,半晌只總結出個讓自己欣喜若狂的結論:“所以……你不拒絕我和女孩子談戀愛?”

溫讓力竭,無奈的耷拉着眼皮看着這個不争氣的妹妹。

“沒什麽好拒絕的。”他把目光輕飄飄的放在雞湯上,說:“我自己就是同性戀。”

溫曛手裏的蘋果“咕咚”掉在了地上。她瞪着眼前面無表情的溫讓,說話聲音都卡帶了:“……什麽?”

哪怕只放在上周,溫讓都想象不到第一個知悉一切的人,竟然會是溫曛。

他像是一頭快要凍死在霜野雪林的逃生獸類,傷痕累累,行将就木,終于在最後一絲體力耗盡前發現一處溫暖的山洞,強烈的求生欲促使他栖息進去,展露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疤痕,小口舔舐着傷口的血液,想要得到片刻的安寧休憩。

十七年的自責煎熬,十七年的堅持尋找,如何與沈既拾相遇,如何跟沈既拾在一起,如何發現一切的端倪,包括這次失敗的認親之旅,沈既拾是怎麽表态的,自己是怎麽回來的,甚至那場末日般的噩夢,溫讓疲倦不堪得自我釋放,對着自己至親的妹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他用上課時朗讀課件的平緩語氣,把血肉模糊的真相一層層撕扯開,呈現在十六歲的溫曛面前。

最後他看着溫曛的眼睛,輕柔的笑了起來:“我犯了比誰都不堪的罪,哪有資格去阻止你呢。只是你太小了,什麽都沒經歷過,萬一真遭了欺負,吃了虧,到時候我再說什麽都沒用了。”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當然想讓你過得開心。”

滾在溫曛腳跟兒處的蘋果靜靜躺着,還裹着果皮的地方色澤鮮豔,紅潤芬芳,裸露着皮肉的地方已經滲出氧化的污黃色,像她聽到的故事一樣,變異,污穢,滿是塵埃。

溫曛在聽到一半兒的時候開始噼裏啪啦掉眼淚,當溫讓說完最後一句,她微弱的哆嗦一下,像打了個寒噤,喉嚨裏溢出一聲小動物受驚般的“咕嚕”,嘴角繃不住向下一撇,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溫讓被她猛烈爆發的哭聲吓得一怔,無奈的拽過紙巾給她擦眼淚,“吓着你了?”

不問還好,一問更是剎不住閘,溫曛活活哭成了個水龍頭,她用的是精神崩潰般的哭法,淚水口水一并往外迸,把自己噎得喘不上氣兒,橫着脖頸直打擺子。

溫讓嘆了口氣,探過身子把抽噎不住的溫曛松松攬進懷裏,哄嬰兒一樣拍她的後背:“別哭了,等會兒護士聽見該以為我死了。”

“呸!”溫曛立馬把頭拱出來,迷信的直跺腳,流着眼淚瞪溫讓:“大過年的,說什麽不吉利的!”

溫讓本以為她聽完始末後,或多或少會對自己産生嫌惡,現在看她這幅樣子全沒有那個意思,一時心裏暖烘烘的。而溫曛小臉兒哭得脹紅,正嚴肅認真的指責溫讓亂說話,心底一股悲傷一湧一湧的撞着胸腔,結果話音剛落就打了個哭嗝,秀麗鼻孔裏頂出個碩大的鼻涕泡兒,場面頓時從悲戚變得滑稽。溫讓忍不住抿嘴一樂,摸摸她的頭,溫曛埋着腦袋又哭又笑,深覺沒臉見人。

等情緒緩和下來,她越想越心揪,這些事都跟玄幻電影一樣讓人不敢置信,為什麽要發生在自家人身上,這個世界壞掉了麽?她十六歲的簡單頭顱分析不出個所以然,只越來越害怕,看着眼前的溫讓,覺得他面上風輕雲淡,實際上整個人都泡在了絕望裏,最絕望的時候他自己硬熬過去,現在是一點兒力氣也沒了。

簡直死氣沉沉。

她惶惶地問:“哥,你怎麽辦啊?”

溫讓答:“不知道。”

“怎麽會這樣啊……要告訴爸媽麽?”

溫讓搖頭:“他們哪受得了這個。只能先跟他們說,沈既拾需要時間來接受現在的情況吧。”

“那他們要親自去找怎麽辦?你不知道你過去的那兩天,媽就跟個大螞蟻似的,閑都閑不住,一整顆心都飛到N市去了。”

溫讓不說話。

溫曛垮了臉:“怎麽辦啊……”

問題轉了一圈兒又繞回來,成了個死胡同。

破釜沉舟的傾訴帶來些許麻痹式的輕松,紛至沓來的便是沒頂的無望,溫讓從外套口袋裏摸出手機,程期和裴四的來電壘了滿屏,未讀消息幾十條,都是急壞了的樣子。

他沒心氣兒回複,手指在屏幕上無意識的摩挲,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盯着沈既拾的名字。他們的聊天記錄停留在沈既拾什麽都不知道時發來的最後兩個字——等我。

這些東西不能想,稍微牽動思緒,渾身就針紮一樣疼,偏偏夢裏最後那個畫面在腦子裏不停地轉,溫讓又忍不住心悸,不知道沈既拾那天怎麽回的家,凍沒凍着,冷不冷,他開開心心的來找自己,卻一個人那麽難受的走,回家以後也不知道面臨了什麽情況,沈家現在如何了,沈既拾如何了,他什麽都不知道。

溫讓沉沉閉上眼睛,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可是他又錯在哪兒了呢,他只是想找回溫良而已,十七年,他快要瘋魔了。

握着手機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溫曛看着界面上沈既拾的名字心情複雜,她想她終于明白自己對那個人第一眼就不喜歡的複雜心情是怎麽回事了,他們在骨子裏明明淌着一樣的血,他卻不論姓不姓溫,都始終占有着溫讓全部的注意力。

而且他們的關系……絕望到了極點。

溫曛咬咬嘴唇,小聲嘟囔:“哥你實在想找……小哥哥,就給他打過去吧。不管怎麽說,總得有個結果吧。”

溫讓沒有回答,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看向窗外。雪終于停了,吊瓶裏的水也漸至瓶底,他迅速調整了情緒,沖溫曛笑着說:“太悶了,我出去抽根煙。”

溫曛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我去找護士。”

護士給溫讓測了體溫,燒下去了不少,三十八度冒個尖尖兒。溫讓想了想,覺得這種小症狀實在沒必要在醫院裏燒錢,直接去辦了出院。溫曛攔着不讓,被溫讓一句“大過年的,在醫院呆着晦氣”的玩笑話給堵了回去,憋得臉紅脖子粗。

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慨嘆:“我就睡了一天,杯子暖壺水果飯盒什麽都堆起來了。”溫曛變戲法一樣從包裏往外又掏出個帽子:“哥,戴着,別凍頭。”

小姑娘照顧起人來,面面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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