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溫父溫母的反應出乎溫讓的意料,他們什麽也沒有多問,溫母只試探着說了一句:“那孩子是不是不願意回家?”

她的眼神兒分明悲哀且小心翼翼,約摸着是怕生病的溫讓難過,努力做出平淡的表情,可是母子之間心靈相通,溫讓又怎麽會不明白這當媽的心裏有多苦?不想浪費她苦撐的心意,他就也只配合着點頭:“給他點兒時間緩緩。”

人人心知肚明,各個粉飾太平。

溫讓去見了裴四。

裴四對于這個好友不接電話不回消息的行為心急如焚,差點兒就要捋着袖子沖到溫家質問,蔣齊兜着他的腰不讓他沖動,說:“溫讓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也許事情進展的不順利,他現在只想自己靜一靜,你也冷靜點。”

裴四暴跳如雷:“冷靜個屁!你知道他這麽多年怎麽過來的麽?你了解他我了解他?我他媽不逼着他說話他就能一直憋在心裏,活活憋死自己!操你媽的蔣齊你放開我!”

溫讓就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了。

他的高燒一直沒退,始終在38度上下浮蕩,這場燒燒得奇怪,他不覺得生理上有多難受,每天按時去吊水,吃藥,喝溫母熬到爛熟的湯,給自己灌八杯熱水,然後坐在暖氣旁發呆。他很少開口說話,只攥着手機看着窗外靜坐,直到喊他去吃下一頓飯,一晃就是一個半天。

他沒有回自己住的地方,那個讓他窒息的夢境幾乎每晚都要出現,不論長短,最後永遠以鮮血結尾。每每在冷汗中涔涔醒來,他一想到那個家裏是四歲的溫良和“二十四歲”的沈既拾最後待過的地方,就悶得要喘不過氣兒來。

也吃飯,也治療,也不嚴重,就是不見好。

溫讓扯下臉上的口罩沖裴四笑:“過個年你的脾氣就不能斂斂。”

裴四聞聲猛的擡頭,直直盯着溫讓看,抄起桌子上的煙盒就往他臉上砸:“你他媽怎麽瘦得跟野狗一樣?!”

瘦成野狗的溫讓在吧臺前坐下,現在是下午三點,店裏沒人,他的模樣一如裴四之前每次見到的,溫文爾雅,清淡平和,從進門開始一直盈盈笑着:“瘦了麽?這兩天發燒,吃不太下。”

仿佛除了生病,真的什麽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一陣澀苦哽到裴四喉頭,他心裏明白得很,什麽發燒吃不下,全是狗屁。

抿緊嘴唇堅持瞪了溫讓一會兒,裴四又擺出那副慣用的嘲諷刻薄臉,把頭發往背後一撩,邊點煙邊說:“發燒也別喝酒了,老老實實喝奶吧。”說着就沖蔣齊一揚下巴,使喚小弟一樣自然:“煮杯奶。”

黑道老大哥動作熟稔地去煮奶。

裴四彈彈煙灰,正經神色:“怎麽了?”

溫讓給自己點了根煙。生病的這一陣子,溫曛對于他抽煙的把控十分嚴格,只要看見他點煙二話不說就要搶走掐掉,讓人哭笑不得。接連幾天沒有碰到一根完整的煙草,他緩慢的往肺裏吸了一大口,再絲絲縷縷吐出來,顱腔泛起一股酥麻且混沌的松懈。

“溫曛出去玩兒了,沒跟我去醫院,不然今天我還不能來見你,”他笑:“也不能抽煙。”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裴四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手腳都揮舞起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罵道:“那你就不能打個電話?回條短信也不至于累死你吧?啊?一聲不吭,我他媽以為你死N市了!”

正罵着,蔣齊端了熱好的牛奶過來,裴四一把搶過重重墩在溫讓跟前兒,咬牙切齒:“給我喝!”

溫讓就着這杯盛滿情義的牛奶,把他在N市的始末都告訴了裴四。

“所以我再也找不回溫良了,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沈既拾。”

裴四在聽溫讓口述這些事情之前想象了很多種畫面,從心底明白他将聽到的不會是一件順風順水的故事。然而真當溫讓開了口,及至說完最後一個字,他都無法找回自己的語言,嗓子眼兒像被一片羽毛堵住了,輕飄飄的,卻逾重萬斤。

他想,眼前這個男人,他找了弟弟十七年,在第十八個年頭開啓的時候,他終于摸到了贖罪的一縷希望,一夕之間他什麽都有了,一夕之間又全都沒了。

煙,酒,牛奶的味道在半空中交織,醞釀出滿屋子窒塞的氣息。最先開口的是蔣齊,他抱着臂靠在裴四身後的矮桌上,用一種近乎冷漠無情的匪氣打破了沉寂:“溫良,沈既拾,所謂兩個名字,說到底不就是一個人麽。你怎麽只想着要這個就沒了那個,明明是你想要哪一個,都要包容另一個。”

他甚至發出了帶着嘲諷的笑意:“這麽簡單的道理,溫讓,你腦子燒暈了麽?”

這話就像一擂重錘悶到溫讓的天靈蓋上。

“你瞎扯什麽呢?他倆是親兄弟,你別随便給他出主意!”

“如果是你的話,我絕不會管什麽兄弟不兄弟,左右都已經是你了,怎麽都不可能摘的幹淨,那就全部的你我都要。”

蔣齊勾着嘴角,說得斬鐵截釘,裴四幾乎要惱羞成怒,差點兒給這沒臉沒皮的人甩上兩巴掌。

接下來裴四關乎“血緣”、“倫理”的反駁,溫讓都再沒有聽進去,他被蔣齊的言論扯進一個粗暴的邏輯裏,頭顱裏形成一個蟲洞般的漩渦,把一切思緒都吞進去,攪得亂七八糟。

最後蔣齊說:“你最近肯定都沒跟他聯系過,打個電話吧,你總得做個決定出來。”

溫讓何嘗不想聽聽沈既拾的聲音,他想知道那孩子怎麽樣了,沈家怎麽樣了,想得心焦。

回家的時候他沒有打車,一個人裹緊圍巾慢慢的走。年關快到頭兒了,路上車水馬龍,街上的商場店鋪早就重新開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道路兩旁高碩的梧桐樹支棱着光禿的枝桠,樹與樹之間連着彩燈,挂了燈籠,每棵樹下都有一小撮積雪,灰仆仆的,執着的停留在陸地上,挽留着城市最後一絲嚴冬。街前大人小孩兒熙熙攘攘,人人臃腫又快樂,溫讓就混跡在人群中,漫無目的。他總是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三四歲的小孩兒身上,他們天真可愛,小鳥兒一樣叽叽喳喳,要零食,要玩具,被滿足了便笑得像個天使,被拒絕了就噘嘴發脾氣,有的會哭,有的還會原地賴着撒潑,期望得到父母的可憐與寵愛。

溫良小時候是很乖的,他很少要東西,給他随便買點兒好吃好玩的就能一個人開心半天。偶爾發發脾氣也是一哄就好,即使上一秒哭得抽抽搭搭,只要往他嘴裏塞一顆小糖豆兒,立馬就噙着眼淚,咧開嘴露出沒長齊的小米牙。

他離開家以後,還有人那樣寵他麽?他還敢跟人哭鬧撒嬌麽?

溫讓就這樣跟着一個又一個帶着孩子的路人身後慢慢前行,如果他們進了商場或飯店,就換一個孩子繼續跟着。直到在一條斑馬線前停下等紅燈,他跟着的那位帶孩子的母親以滿是惡意的目光回頭狠狠瞪他,把孩子抱起護在身前擠進人群中,溫讓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行為引起了誤解,他被當做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種人。

他有些難過,心底裏又為這位母親的敏感而欣慰,如果自己當年稍微謹慎一些,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等綠燈亮起,他故意沒動,等人群全部過去,紅燈又亮起,他站在原地,發現自己對面竟然就是當年那個書店。

書店早就換了招牌,現在是個眼鏡店。

而自己站的地方,就是夢裏炸起鮮血的地方。

天旋地轉的暈厥突然向他襲來。

溫讓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他覺得胸口被一只拳頭狠狠地、不住地鑿着,汗液争先恐後從額頂滲出,明明氣溫開始向夜裏下降,他卻燥熱不堪,強大的懼意在渾身擴散,每一根血脈都在偾張,他能聽到血液從中急促流淌的動靜,“突、突、突”,沖擊着他的大腦,幾欲嘔吐。

他的腿搖晃着邁了幾步,細微的打着顫,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殘破的木偶,被一個愚笨的手藝人操持着,頭腦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名字在其中橫沖直撞——沈既拾是不是真的出事了,這麽多天的夢究竟在暗示什麽,他要給沈既拾打電話。

沈既拾,顧不上其他,眼前鋪天蓋地的名字全是沈既拾。

甚至于翻找通訊錄都成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他飛快打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還沒來及摁下通話鍵,人群中炸起刺耳的尖叫——“哥!”

巨大的剎車聲,右臂的碰撞與鈍痛,欷籲聲,司機的罵聲,溫曛與李佳鹿的臉,在同一時間炸開來。溫讓愣愣的坐在地上,他的手機在前方距離他兩米的位置躺着,屏幕漆黑,被碾得稀碎。

溫曛被吓壞了,她扔掉手裏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撲上來,跪在溫讓身旁捧着他的胳膊又哭又叫:“哥你幹嘛啊!你幹嘛啊!”

幹嘛啊。

心跳聲還在耳畔嗡鳴,溫讓盯着手機想,是啊,這泥潭囹圄般的生活,究竟還要讓他們幹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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